这是顾青尧“重生”以来，第一次正面遇上谢若嫣。
他垂下的手指微微一颤，被程影及时握紧。
柔软手心传来的温热力度，让他很快平静下来，只听她冷静疏离的嗓音：“谢总，优先购买权的确是顾先生为了回报我那五年的治疗，在生前授权给我的。”
“他是个善良的人，我作为医生，虽然不需要他的回报，但也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
谢若轩很快追上来，拉住谢若嫣的胳膊低声提醒：“姐，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清醒一点……”
“程教授，不好意思，其实我姐是想跟你…咳，跟你们二位一起合作，共同研发新项目。”
面对谢若轩期盼的目光，程影毫不留情地开口：“谢谢，我们拒绝。”
说罢，她与顾青尧一同大步离开。
两道视线在身后如芒刺背。
一直走到地下停车场，顾青尧才恍然松开了程影的手，呼吸平稳下来。
他想起刚才就站在自己面前的谢若嫣。
她瘦得几乎快要让他认不出了，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一双眼睛更是晦如死水，眼底透着隐隐红血丝，让人不敢直视。
和一年前风姿漂亮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用完就扔开？这就是顾总对待我这个医生兼合伙人的态度？”
程影冷不丁开口，清透眼眸故意泛出一丝不满，唇角淡淡抿起。
“还是，你根本没有放下她？”
顾青尧对上她的视线，摇摇头解释：“我就是有点紧张。”
“别误会，不是因为她而紧张……主要是，这还是我用现在的身份第一次正式出现，比我想象中要更顺利，我很开心，也有点茫然，刚才就一时失措，真的。”
看到谢若嫣，他除了意外她现在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心底也没有更多情绪了。这是实话。
程影这才低低嗯了声，清秀侧颜间唇角又轻悄掀起来。
她去把车开过来，顾青尧站在原地等。
想起方才谢若嫣朝他投来的那种紧迫打量的眼神，还有谢若轩说的让她清醒一点，不由蹙眉。
不过，她绝对认不出他，应该说没有人能认得出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现在，是顾又笙。
忽然，前方的电梯叮的一声，又有人下来了。
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露出一道人影。
顾青尧久违地看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呼吸骤然收紧。
没想到江遥竟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对方只是匆匆瞥过他一眼，便步伐匆匆急忙去找着什么人似的。
路过不远处的某辆豪车，江遥身影猛地顿住，发出不可思议的低吼。
“你……你是谁？给我滚出来——”
只见他连拖带拽，从车上扯下来一个惊惶失措的青年。
两人很快推搡厮打在一起，但让人感到颇为惊悚的是，他们居然长得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兄弟！
顾青尧盯着那一幕，背后忽然渗出冷汗。
“这位先生，你认识我丈夫？”
身后近距离传来的熟悉嗓音更是让他身躯骤然僵硬！
其实在今天这场纪念日典礼上，谢若嫣就是准备为他补上一场婚礼，给他一个大惊喜。
昨晚和江遥的那场婚礼，不过是为了提前彩排。
但想起彩排上面对江遥深情如水的双眼时，她没忍住，真的把他当成了顾青尧亲吻了他，谢若嫣此刻就莫名心虚。
顾青尧嘴唇动了下，一抬眼，看到从她身后站出来的江遥。
江遥那张本就英俊无瑕的面孔仿佛被什么深深滋养过，经过一晚，竟显得更神采奕奕了。
“若嫣，你不是答应我，今天送他去回收么？”
对上顾青尧憔悴却执拗的双眼，谢若嫣拧拧眉尖，声音不悦：
“今天毕竟是我们举行典礼的好日子，你总提这件事，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再说，江遥他受伤失忆……”
一只大手扯了下女人的衣角。
“谢总，新办公桌送到了，请您上楼试用一下，看满不满意。”
谢若嫣飞快咳了声，似是警告，望向江遥的眼神却像瞬间回忆起什么画面，蕴满兴味。
“阿尧，那我再回办公室处理一下工作，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礼服，你回家先试一下，安心等我来接你。”
顾青尧看着她就要匆促远去的身影，鼻尖骤然涌起苦涩至极的酸楚。
这是他爱了很多很多年，曾经也能冒着背离世界的危险、一心对他奋不顾身的女人。
“若嫣，你别走。”
他喊住她，漆黑眼瞳中不知是哀求，还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绝望。
“你别走，现在就带我去典礼，好不好？”
女人身影顿住，犹豫朝他看过来。
也许是她看错了，为什么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让她浑身震痛的决绝？
谢若嫣难得听见他开口挽留，心中柔软，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便要答应。
“好，那我现在就……”
“谢总，今天是我最后一天陪您办公了。”
江遥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满眼不舍地看着她。
“您就不想在新办公桌上……好好回味一下这三年来我的工作进步吗？”
谢若嫣脑中瞬间勾起无数疯狂刺激的画面，呼吸一紧。
随即头也不抬，语气敷衍：“阿尧，你不是还要换礼服吗？听话，先回去，我保证我很快回来接你。”
她领着江遥大步离开，再没回过头。
集团大厅里来来往往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朝留在原地的顾青尧投去怜悯目光。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收回冰凉一片的视线。
实验中心的车歇在树荫下，已经耐心等了许久。
工作人员体谅问：“顾先生，您的新身体已准备好，您是否需要多留一天时间和爱人好好告别？”
顾青尧沉默着，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
是谢若嫣忙中发来的消息。
“阿尧别生气，我很快就回去接你，你一定会特别喜欢今天的典礼。”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丈夫，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会幸福一生，直到白头。”
他眼皮漠然垂下，关掉手机前，用曾经记录相爱点滴的账号点赞了“是她的阿遥”昨晚的婚礼直播。
手机扔进路边垃圾桶，顾青尧关上车窗，嘴唇轻动。
永别了，谢若嫣。
“不需要了，走吧。”
天边，曦光映透霾云，车尾扬起的一片残叶轻盈埋入土壤，静待新生降临……
拐角背后，顾青尧捂住惨白如纸的脸，猛地弯腰想吐出来，然而只发出了一些痛苦无声的干呕。
一直到深夜，谢若嫣才回来。
顾青尧今晚脸色不好又没进食的消息已经被谢若嫣知道。
她风尘仆仆进屋，满眼紧张担忧：“阿尧，你哪里不舒服？”
顾青尧苍白嘴唇动了动，眼光落到她衣领下那一道斑驳红痕上。
他摇摇头：“没事，现在好多了。”
“若嫣，还剩几天时间，你能不能好好陪陪我？”
谢若嫣茫然皱眉：“什么还剩几天？”
“哦，你是说我们下周要举办的结婚纪念日典礼？”
她神色松弛下来，笑着：“当然好，不止这几天我会陪着你，往后的一辈子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阿尧，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
顾青尧微微闭眼，抿下唇角没说话。
被谢若嫣哄睡之前，卧室门口来了一个熟悉身影。
“顾先生，我来跟您道歉，今天我不该未经允许出现在慈善宴会上。”
顾青尧看向门口的江遥。
很奇怪，分明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却越来越觉得江遥是另外一个人。
谢若嫣似乎没想到江遥会突然出现，细眉浅浅皱起，听他是来道歉的才松开。
江遥嗓音很轻，透着点沙哑，像是累了很长时间还没有恢复的那种疲态。
他继续说：“不过谢总，您下午弄坏了我的东西，说好要赔给我的呢？”
“我还等着用的……”
谢若嫣一愣，视线飞快掠过他穿着西装裤的长腿上。
竟难得磕巴了一下，看向顾青尧，解释：
“咳…我下午是不小心弄坏了管家的衣服。阿尧你先睡，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
她呼吸凌乱了几分，似警告又似克制地盯着江遥，又安抚了顾青尧几句才关门离开。
顾青尧收回视线，看向床头镜子里的自己。
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同了。
江遥就像五年前还没得病时的他，鲜活，年轻，健壮。
而此刻镜子里的他，随着身体愈发衰败，只剩憔悴，苍白，虚弱。
“咳咳……”
他眉心一僵，自己居然吐出一口血来，五脏六腑都涌起难受。
不过好在，这具衰败的身体马上就要换掉了。
而顾青尧也即将消失在谢若嫣的世界里。
可能是身体太虚弱，顾青尧这晚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身边的枕头和被子都是冷的，谢若嫣又是一夜未归。
“是她的阿遥”的主页也更新了两条动态。
第一张照片里，是挂在男人赤裸臂弯处的纤细脚踝。
——“赔给我的新衣服，又被她撕坏了。”
第二张照片里则是五套情趣私密制服。
“为了哄我她又买了五套新的，她说最后的五天，一天一套。”
“她不知道，我笑着答应，心里却在痛。”
“分手倒计时：五天。”
粉丝们都在底下心疼爱得卑微的忠犬博主，怒骂渣女。
有一条评论却被顶上最高赞。
从灵魂到身体都这样契合的两个人，如果结局真的不在一起，我不敢想象那种遗憾。
顾青尧看着那条评论出神，忽然登陆了自己的旧账号。
果然，最后一条文字动态还停留在五年前。
这个账号里记录了他和谢若嫣相识相爱的点点滴滴，粉丝不多，但都经常催更，说现实中碰不到如谢若嫣这般痴情的女人，上网看看也能继续相信爱情了。
自从他生病后，更新得就越来越少，不过也都是跟谢若嫣相关的内容。
最后那条动态下面，来打卡的评论已经留了快十万条。
顾青尧点开，看到点赞第一的那条评论。
如此契合的一对爱人，却因这样绝望的原因分开，只留她一个人在世上，此生仅剩遗憾，再无爱情。
一颗泪滑落手机屏幕，留下模糊的水渍。
顾青尧用了一天时间，删完了账号上所有相爱记录，一条不剩。
傍晚，他去了一趟实验中心，为即将打造完成的新身体输入数据和调整偏好。
医生原本以为他会希望新身体和现在的模样相差无几。
顾青尧只是摇摇头：
“我想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开始新生活。”
拖着虚弱身躯回来后，一打开门，他整个人就被迎面冲过来的女人猛地抱住。
谢若嫣踮起脚埋首在他颈后，嗓音微颤：“阿尧，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找你一天了！”
“你为什么要删掉我们所有的恋爱记录？！”
“嫣嫣，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江遥一路被谢若嫣连拉带拽，终于来到若尧集团的保密研发中心。
他看到熟悉而冰冷的场景，眼底总算浮现一抹极度真实的恐惧。
那是出自一个仿生人本能的惧怕。
谢若嫣打开仿生人回收系统，下指令时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关闭痛觉保护，执行原始型解离回收。”
江遥脸色一瞬惨白，对一个仿生人来说，这种回收方式相当于人类的凌迟酷刑，将会痛不欲生。
他不敢相信，前几天还抱着他抵死缠绵的女人竟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对待他。
江遥发起抖，崩溃哀求起来。
然而谢若嫣侧脸冷如雕塑，充耳不闻，继续下指令：“回收完毕后彻底销毁，不要残留任何碎片。”
她冷漠语气中带着极为痛恨的厌恶，不知是在恨江遥，还是在恨当初制造出江遥的她自己。
江遥怔怔望着她，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看着这个带给自己生命，又即将带他下地狱的女人，眼神痴痴，半晌笑出了声。
“嫣嫣，你对他真的好痴情，为什么却对我这么绝情呢？”
“你觉得他顾青尧真的是因为看到我秀恩爱的账号，得知我们长达三年的日夜纠缠，才心灰意冷选择寻死的？”
江遥笑了笑，露出哀伤的表情时和顾青尧很像。
“你别忘了，最开始明明就是你按照他的数据分毫不差创造出的我！这个我怎么可能不爱上你？！”
“就连当博主记录下我们相爱的点滴，也是我按照他的习惯才会做出来的事！你毁了他的爱，现在又想毁了我？！”
江遥边哭边笑，眼底却闪烁着骇人的执着光泽。
“不过我和他也不是完全一样，毕竟我比他还要多爱你足足三年！”
说着，他又露出委屈神色，疯狂挽留哀求：“你承认吧，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你喜欢我比他年轻有力的身体，喜欢我比他健康开朗的个性，我不像他，总是死气沉沉的，更重要的是我不会死，可以永远陪着你……”
“谢若嫣，这三年你明明都已经爱上我了，要不是他突然醒过来，横插在我们之间，我们原本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
谢若嫣俯眸望着他趴在地上口不择言的凄惨模样，垂下的手越攥越紧，用力到微微颤抖。
许久，她的声音才恢复了冷漠。
“江遥，这三年里，我没有爱过你哪怕一天。”
“对我来说，你从头到尾只是我用来缓解对阿尧思念的工具而已，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
而现在，世界上真的没有顾青尧了。
谢若嫣忍着心脏传来的钝痛，面无表情开口：“开启回收——”
江遥浑身一颤，瞬间陷入绝望。
研发中心外却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迎上谢若嫣阴沉的面庞，助理满脸焦急：“谢总，不好了！”
“顾先生去世的消息被曝光了，现在网络上都在议论，说是您出轨网红男小三逼死他的！”
秋去冬来，很快迎来新年。
自从上个月，全国第一例产生独立意识的仿生机器人谋杀案件惊爆舆论后，这件事就成了网友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有人飞快扒出。
这不是一年多前那个爱夫人设崩塌的谢总和她的仿生人男小三吗？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当初为了出轨这个仿生人都把她老公害死了，现在却也落得这种结局。
呸！渣女活该！和小三一起下地狱去吧！
此案件落定后，当时坠楼的凶手仿生人很快被送去回收并彻底抹杀，而谢若轩作为指使的帮凶也被判了有期徒刑。
目前所有违法生产的仿生人全都被一并送去回收，第三个月时，官方出台了相关法律的细则，更严厉地禁止个人或企业私自制造仿生人。
顾青尧在企业家联名保证书上签下名字，从公司里出来，看看时间，径直来到一家私人医院。
病床前，他的目光落在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女人身上，告诉她。
“若尧集团昨天已正式宣布破产清算。”
“你所有的心血都没了，不过，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虽然，谢若嫣当时由于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现在彻底成了一个植物人。
即便凶手江遥是为了她才做出这样的事，但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当时谢若嫣完全就是下意识替他挡的刀。
顾青尧眼底复杂翻涌，很快，归于沉静。
她昏迷的这三个月里，他每周都来看她。
“不过，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他亮了亮自己手上的订婚戒指，明知她看不见听不着，也还是由衷释怀地笑起来：“谢若嫣，我今天是来和你正式告别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
“你说过，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女人，知道我不会为了一段背叛的感情寻死。”
“其实我想，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我得绝症时，你不惜一切代价选择等我，我面临危险时，你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我。”
“你很爱我，也许吧。但你的爱可能还是太轻了，所以才会挣扎动摇。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你能给我的最好的爱情了。”
“所以，我原谅你了。”
原谅等于放下。
顾青尧是真的放下了。
“再见，哦不，不会再见了，祝福你，也祝福我。”
说完这些话，他微湿的眸底里泛起一抹由衷笑意，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他的步伐很坚定，很快，也就没有发现，身后病床上的女人手指忽然颤了颤。
眼角竟缓缓淌下一颗透明的泪来。
谢若嫣知道，这一次，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阿尧真的彻底“死”了。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她亲手杀死了。
医院外，深蓝天幕下，偌大的城市里华灯初上。
程影已经等了他很久，待他走近，清艳如雪的面孔间没有丝毫不耐，只是牵紧了他的手。
顾青尧浅笑：“让程大教授等久了？”
两人交握的手上，无名指间各自都戴着一枚戒指，在朦胧夜色中闪闪发光。
谋杀案发生后不久，顾青尧望着程影因担心他而瘦了一圈的面孔，鬼使神差主动提出交往。
而就在上个月，他求婚成功，自那以后程影就像自动变了个属性似的，从高冷孤僻挂女神变成了粘人精。
还是有分离焦虑的那种类型，时时刻刻都想跟他待在一起。
程影沉默两秒，回答：“等多久都没关系，毕竟，我不至于跟一棵植物计较。”
顾青尧无奈又好笑：“程教授，你还记得你曾经是一名医生吗？你关爱病人的职业态度呢？”
“不记得，忘啦。”
“……”
“我只记得，我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大病号，不听话的程度很让人头疼，我只好去当他私人医生，看来要应聘一辈子了。”
“……”
“程影，你看，下雪了，是初雪……”
夜空雪花轻盈洒落，伴随着路灯温馨的光影，一同目送有情人说说笑笑的背影远去。
冬是埋葬，也是新生。
从此，旧路已远，前方时光正好，景致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