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敢追问，妈妈的怒气却没丝毫消退。

“我让大师给我卜了一卦，他说你能看的见。”

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从我出生起，眼前就是一片虚无。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全都靠妈妈说给我听。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妈妈……我不能。”

回应我的，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去上学，现在又不想去工作，一直都在骗我？”

这已经不是妈妈第一次认为我能看得见了。

几年前，她信奉一个大师，天天追随他听他的讲座。

那个大师告诉她，她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我的眼睛已经在好转了。

她带着我反复去了多趟医院，医生都有点烦了。

“说了多少次，先天失明绝无自愈可能，孩子都二十岁了，你还是不信。”

但那个大师告诉妈妈，医院只相信科学，他这是玄学。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能感受到妈妈的兴奋，我也很开心。

我是真的很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但是，我这辈子是肯定见不到了。

那时妈妈每天都会问我，眼前是否清楚了一些。

我不愿她难过，每次都会回答好一点点。

我没想到，就是因为怕她伤心，会让事态演变成，她不再相信我看不见。

直到那个大师被警察抓走，她才就此罢休。

妈妈又打了我好几下，我张了张嘴想要辩解。

但是又感觉什么语言都是苍白。

乐乐几次想扑上来救我，都被妈妈踢到了一边。

“臭狗！

一天吃那么多东西，还掉毛，要不是她是个瞎子，我真该把你也放生了。”

这句话像个炸弹一样在我耳朵里炸开。

我爬到妈妈脚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妈妈，不要……我不能没有乐乐。”

妈妈总不在家，如果没有乐乐，我连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妈妈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家里安静到我不敢呼吸。

大约五分钟后，妈妈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好了，你去睡觉吧。”

妈妈把我扶进房间，给我点上了一支安眠香。

那香的味道绵远悠长，我躁动的心立刻被安了下来。

妈妈还在客厅放起了轻音乐，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再醒来的时候，家里弥漫着一股异香。

妈妈将我带到餐桌前，将菜夹进了我的碗里。

我嚼了一口，整个人愣住。

这个口感不是蔬菜，分明是肉。

我至少已经十几年没有吃过肉了。

妈妈说，吃素是积德，所以我家的厨房从来不见荤腥。

妈妈很快就看出了我的疑惑。

“吃吧，你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吗？

知道你馋。”

“好吃吗？”

我忍住强烈想要呕吐的冲动，将肉塞进了嘴里，点了点头。

“好吃。”

我确实想吃肉想吃很久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肉有一股异味。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妈妈说，这是因为我太久不吃肉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不爱吃，凶我不要那么多事。


原来我不是恢复了视力，而是死掉了。

死在了这个酒驾的大货车的车轮下。

他酒驾是不对的，但我也确实没长眼。

他抽了支烟，见四下无人，将我的尸体塞进了车里，扬长而去。

他把我从车轮下拽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瘦瘦小小的身体。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汪汪！”

我的身后，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声音。

我激动地转过身，看见一条黄色的小狗朝我飞扑过来。

虽然从没见过它，但我知道。

它就是乐乐！

我终于找到它了！

不过很明显，它也死了。

它是什么时候死的？

在我脑海中出现这个疑惑的时候，眼前突然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一个画面。

妈妈打我那天，把我锁在房间里睡觉。

乐乐守在我的门口，被妈妈叫走了。

妈妈把它带到厨房，对准它的肚子就是一刀。

乐乐嚎叫着躲开，妈妈并没有追它，而是命令道。

“回来。”

乐乐知道回去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是导盲犬，就是要遵守主人的一切命令。

它回去了，中刀后再次跑开。

我看见厨房的门开着，急得要叫出声来。

快跑啊，你明明可以跑掉的。

但在妈妈的命令下，乐乐又回去了。

重复了四五次之后，乐乐倒在了血泊里。

妈妈十分利落剥下了他的皮，将肉切成小块，放到了锅里。

口中还念念有词。

“小娃娃要用狗血喂养，收集了你这么多血，够她美餐几顿了。”

“你这肉扔了也是浪费，不如吃了。”

然后我又看到，妈妈去我房间将我叫醒。

我拄着棍走了出来，坐在了餐桌边。

妈妈把一块肉夹到了我碗里。

而在我手边不远处，是乐乐的皮毛和头。

如果当时我再往前摸一点，就能够摸到了。

乐乐的眼睛像我的眼睛一样空洞，直直的看着我。

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我问妈妈乐乐去哪儿了，妈妈会说我明知故问。

她想用这种方式，来测试我是否能看得见。

那天我饭吃得不香，她一定更加笃定了，我是在演戏。

乐乐钻进我的怀里，我抱着它嚎啕痛哭。

它冲着我摇尾巴，仿佛在说我们又相遇了。

可我宁愿不与它相遇，也不希望它受苦。

它像我们活着时候那样，带我回了家。

除了回家以外，我确实也不知道我的灵魂该去往何方。

妈妈正跪在小娃娃面前虔诚的祈祷。

“小宝小宝，保佑我发财，我前半生已经够苦了，后半生要享受尽人间之乐。”

“还有张年年……”我听到妈妈提到了我的名字，但她的声音突然变的好小好小，后面的我都没有听到。

那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洋娃娃，我能感觉得出来。

因为我才是真鬼。

突然，敲门声响起，是隔壁王婶。

“年年妈妈，我家里包了年年最爱吃的饺子，你给她煮了吃吧，是素的。”

妈妈愣了一下，显然是刚刚才注意到我已经一天没回家了。

王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朝家里看去。

“年年去哪儿了？

好几天不见，我都有点想她了。”


自称是活菩萨的妈妈，却生了我一个瞎子女儿。

一个神棍用普通的娃娃，换走了她十万块。

还告诉她，我的眼睛早就被他治好了。

她炖了我的导盲犬给我吃，为了逼我承认自己的眼睛看得见。

她没能如愿，便说我是故意装瞎骗她，说她这半生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我，应该在我出生就掐死我。

可我死后不久，妈妈却来找我了。

——“骗子！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脸上一阵剧痛传来，我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手中的盲棍也飞了出去。

我慌张的在地上摸索，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毒打。

“张年年，你演了20年，还没有演够吗？”

“你明明能够看得见，为什么要装瞎？”

我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尽可能的蜷缩着身体。

乐乐呜咽着扑到我身上，我听到妈妈一脚踹飞了它。

妈妈很少这样对我发脾气，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

明明今天早上，她出门之前还温柔地嘱咐我在家不要乱跑。

她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但在生了我后，才变得迷信。

从那天起，她好像就不太开心了。

她会搂着我哭，把眼泪掉在我空洞的眼眶。

“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错事，要报应到你的身上。”

“你要不是个瞎子，这个年纪也该上学了。”

“看不到东西很痛苦吧。”

我摇摇头，依偎在她怀中。

我觉得，她比我痛苦，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光明，我不觉得难受。

但她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吃了太多的苦。

她坚持做善事，想通过积德行善减轻我的痛苦。

一开始，她还只是偶尔给孤儿院和山区捐点衣物，到后来就迷上了放生。

听邻居们议论，她所在的放生组织十分愚蠢。

会把买来的海鱼放到河里，甚至还会放生清道夫福寿螺一类有害生物。

而今天，她放生的对象是矿泉水。

我不理解，但是我支持。

因为我想让她开心。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了。

她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我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随后又对我大喝一声。

“这是你妹妹！

以后要对她尊重一点。”

我伸出手去摸了几下，那分明就是个洋娃娃。

“啪”的一声，妈妈重重拍下了我的手。

“拿开你的脏手，别亵渎了神明。”

妈妈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我鼓起勇气询问。

“我们的放生队伍里，有一个大师，他说我这么多年都不顺利，是有小鬼作祟。”

“只要在家里养个小鬼，我的事业就能步步高升，而且身体健康。”

“才十万块，换我后半生的顺遂，太值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

我深知这十万块钱对妈妈来说意味着什么。

爸爸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妈妈，又立即发现了我的眼睛看不见。

尽管打击沉重，她为了我还是拼命努力生活，节俭无比。

为什么就听了别人一句话，花这么多钱就买一个布娃娃呢？


乐乐不见了。

我到处叫它，它都没有回答。

它肯定是不在家里，如果在的话，在我叫它第一声的时候就会回应我。

它能够去哪里呢？

我问妈妈，她还是很凶很凶。

“别明知故问，你还嫌我不够累吗？

一天到晚的找事。”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催命鬼，早知道你是个瞎子，出生那天就应该给你掐死。”

“你还不如替你爸死了去，为什么死了的人不是你？”

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我这么凶。

一定是我哪里不够乖，妈妈绝对不会不爱我。

但是乐乐呢？

它是经过训练的导盲犬，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出去玩。

难道是跑出去上厕所的时候迷路了吗？

那它现在一只狗在外面，该有多害怕？

我想出去找找乐乐，但妈妈死活不愿意带我出去。

她把我摁在客厅，让我每天朝着一个地方磕三个头。

她告诉我，供养她需要有诚心。

如果我不尊重她，她很有可能就会不保佑我们。

我不相信这些，但在磕头的时候，我还会悄悄祈祷。

请求小娃娃保佑乐乐早日回家。

自从小娃娃来到了家里，妈妈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了。

就连做饭的时候，也会哼着小曲。

她端上桌的饭菜，每天都会有肉。

但是只有在向小娃娃祈祷之后才能吃。

妈妈有时会开心地跟我说，小娃娃晚上给她托梦了。

我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但是妈妈越来越开心了，我也跟着高兴。

但在我心里，我还一直牵挂着我的乐乐。

深夜，我也做了个梦。

梦见的不是小娃娃，是我的乐乐。

它冲着我叫了几声，想往我的怀里扑。

但在我们之间，好像有一张屏障。

我怎么也摸不到它。

从梦中惊醒后，我再也忍受不住对乐乐的思念。

我悄悄溜出了家门，拄着盲杖在家的四周呼喊着乐乐。

寂静的夜里，偶尔远处会传来几声鸟叫。

我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没有乐乐，我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害怕。

我想要向周围的人求助，但周围没有人的声音，只有车辆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喊了一晚上的乐乐，我的嗓子早已经沙哑的说不出话来。

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尽管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能感知到周围温度的变化，我从深夜走到了第二天傍晚。

每一秒我都期盼着乐乐能够看见我，过来带我回家。

但是，直到我头重脚轻地跌倒在地，它都没有出现。

朦朦胧胧间，我仿佛能感觉到它在舔我的手。

我刚想一把把它拥入怀中，全身上下就遍布了一阵剧痛。

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

我刚想喊出声，这股剧痛一瞬间消散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

突然，我的眼前明亮了。

我看到了一辆大货车，从车厢冒出许多血。

一个司机从车上下来，满身酒味。

气得暗骂一声。

“我就看了眼手机，就撞上人了。”

“我看不到你，你还看不到车吗？

没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