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她穿过楼道、越过楼梯上的人流，很快就出了医院，来到了大街上。

这天下午，剧团没有像既往那样忙碌。汇报演出取消，大家闲散下来，倒不知该干什么。王俊坤和团长老魏在院门口拉呱。

老魏神秘讲，老王，你听说什么没有？王俊坤说，没有，什么事儿！老魏欲言又止。

这时，大厨老郭从家背着一口袋东西回来。看王俊坤和团长老魏蹲在一起，烟头明灭闪烁。

老郭把那口袋东西放在地上，说，来回十几里，累我一身水。

老魏说，什么东西？

老郭说，晚小瓜子，这些天，大家演出累坏了，家里种些晚小瓜子，给大家吃吃。

王俊坤故意调侃，说，吃吃可以，王老敲不给钱。

老郭讪笑说，王老师吃瓜不算钱。三个人一起笑起来。老郭说，我把瓜送到食堂。

天色向晚，王俊坤向通往县城的大路望望，问，去县上看小生的人都回来没？黑妮回来没？老魏说应该都回来了。

院子里四周阒无人迹，可是职员宿舍，只有几个老年家属在院子里坐着。老魏过去问，去县上的回来没？回答说还没有。回到院子门口，王俊坤也已向各处打问了，说都没有回，黑妮也没有。

老魏、王俊坤、老郭，走到院子外面黄土路上，趁着西方天际一片通红晚霞，瞭望去往县城的官道。好远的那边，几个人影子，被夕阳照得黑乎乎，但王俊坤一眼就把黑妮看出来了。来了，他对团长老魏兴奋地说。

从县城回来的黑妮并没有多说话，本来王俊坤想问一问情况，但看黑妮一脸疲惫，就咽下话头。

因为暂停了汇报演出，剧团何时排练，尚需等待上级指示。剧团没事儿，晚上张秀云和儿子秋来就宿在王俊坤的宿舍里。

九

第二天早上六点，排练厅门口挂着的广播喇叭准时播报的新闻使朦胧中的王俊坤大吃一惊，他愕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新闻是一
演，比如小生演过武生功夫，她接下去就来一段青衣唱腔。这个提议小生没有同意，被他当即回绝。小生说，打场子卖艺挣钱是男人的事儿，哪能让你舍这个脸子，那不中！

练把式练了一身汗，还要声声不停地吆喝招徕观众，估计小生需要喝点水润润嗓子，解解渴。黑妮从不远处的住家户要了一碗水，刚出人家的院门，就听见前面扰攘一片，人群杂沓，追撵声盈耳。

黑妮快步绕过一个麦秸垛，发现小生演出的地方，人去场空。再往先前喧嚣人群看去，只见小生在前赤膊跑，后面十几个人呐喊叫打。黑妮不明所以，也不知所措，吓得背过身去，在麦秸垛另一侧躲藏。这时候，黑妮看见从麦秸垛一侧走过来两个二十露头的年轻人。那两个人看了看靠在麦秸垛上的黑妮，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声音很大地聊天。嗓门很大，好像是由忿忿不平造成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哑嗓子，还有一个是结巴嘴。哑嗓子说，这小子我他妈见过，小名叫小生，大号叫陈永生。这家伙原先在公安局当警察，抓起人来下手狠！结巴嘴接上说，没错，没……错，上次审讯把人打......伤，竟跑到乡下躲在这里。哑嗓子说，走，看他跑哪去了！

接着一阵咚咚脚步声，绕过麦秸垛另一侧跑远了。黑妮刚才因为害怕，并没有敢仔细看那两个人长什么样，现在两人跑走，她才小心翼翼，转脸看见两个年轻人，一般高矮，向小生逃跑的方向追。此时场地安静下来，集市基本结束，散场。

黑妮稳定心神，站起来抻一抻衣裳。朝小生跑走的方向望望。今天买不买菜，现在倒无关紧要，关键是她自己把小生认清了。来剧团之前，闹纷纷听说一个警察审讯时动手将罪犯打伤，没想到那警察竟是小生。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出身显赫，威风八面，在公安局当警察的陈永生会到这么个寂寞乏味的穷乡僻壤来，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剧团耍枪弄棒混沌度日。

原先自己还羡慕他天生好嗓子，如此看来，他的好嗓子大概是早几年在公安局训斥犯人，让犯人交代这个那个

一

小生进豫剧团的时候，王俊坤向团长老魏表达了很强烈的不满。老魏说，老王，你别犟，县领导的小孩，跟皇太子也差不多，他要来，你我挡也挡不住。

县剧团原先不是豫剧团，叫两夹弦剧团。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小县，西接河南，北靠山东，东临江苏。论出名的大剧，河南推豫剧，山东算梆子，江苏数淮剧，小县两夹弦在三省名剧环抱之中，怎么也兴不起波澜。但三省的豫剧，梆子，淮剧所演的大小剧目，小县的两夹弦剧团都能唱。

商品价格由市场说了算以来，似乎一切都改革，所有都开放。小县两夹弦剧团很快加入史无前例的改、开洪流，不改革不开放都不行。比如说，人家河南的豫剧团唱一场《秦香莲》能挣两千多块钱，山东的梆子戏，还没有开场，连站票都卖了个精光，看看吧，人家那些大剧种一场能挣多少钱！甚至本县好多人都跑到几十里外的河南，山东去听戏。

一听说豫剧、梆子戏演一场就有两千块钱都不止的收入不算，还把原本热衷两夹弦的本县观众煽忽跑了，两夹弦剧团的团长老魏心里马上就有了落差，踅摸演一场两夹弦，票款收入最多只能挣个吃喝，还面临观众不可遏止的流失，他觉得剧团当务之急，必须改革。趁到县里开会之机，老魏把自己的想法给领导做了汇报。

不久，上级领导来县里欣赏了一场两夹弦，鼓掌且讲了许多溢美之词，最后总结却说：改吧，上豫剧！

领导走后，老魏开会说，艺不压身，多门手艺多条路。又说水朝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怕钱压手？人家都这么搞，咱也行动起来。

无论唱什么戏都必须练功，所练之功无非就是唱、念、做、打。做和打都没问题，主要看唱、念。小县跟河南搭界，鸡犬声相闻。昨天说娶了个河南人，今天说嫁到了山东省，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去千万里，殊不知两家相距才不过拃把宽，吐词发音也大差不差。

由两夹弦而豫剧，大家平时有过试唱，感觉都还不错
吟吟的，露着一嘴白牙。

把菜金一一付给等候好久了的摊主们。王俊坤没有问黑妮小生去哪儿了，只顾背着盛菜的麻袋在前趱赶。这么个大活人没有了，为什么不问一问？黑妮有些纳闷。但她没有表示疑惑，而是直接给出结果，对王俊坤说小生不见了。原以为王俊坤会比较吃惊，或者让她说一说前因后由。但王俊坤没事儿一样“哦”了一声，仍然只顾走起。

黑妮猜测王俊坤一定知道小生的去向，就问他小生去了哪里？同样，王俊坤也没有回答黑妮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知道小生是什么人了吧？

原来小生在集市被打跑以及被人揭露出身份真相，都是王俊坤一手策划。他先找了几个年轻人在集市上候着买菜的小生。那几个年轻人都是王俊坤还在城里居住时的街坊邻居，他们是一群脱离了学校的孩子，整天在街上晃荡不愿意回家，有时候因事需要自证清白，或者为人作证，免不了隔三岔五被公安局传唤。警察陈永生参与问询，三问两问，耐不住性子，上去就踹脚、扇巴掌，把他们揍一顿再说。就在前段时间，陈永生因为审讯一个小偷，失手把人家打伤了，死者家属连天去公安局，甚至去县府门口，控诉陈永生，说一定要让陈永生承担打人的后果。

几个年轻人对陈永生比较熟悉，可以说恨之入骨。按照王俊坤的安排，他们在小生买菜赊账后，以小生赊账迟迟不给，装作为卖菜的打抱不平为由，造成声势，将小生驱逐出集市，以引起黑妮的警觉，另外专门安排哑嗓子和结巴嘴故意在黑妮跟前，把小生的真实面目说穿。其实王俊坤的这一策划和此前安排黑妮与技术员去集市买菜如出一辙，目的就是要让黑妮在恋爱上擦亮眼睛，识别谁是好人，哪一个又是坏人。

王俊坤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其实把这话说成胆小怕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对人赤诚相待，信守诺言。比如对好友老黄关于黑妮遗言似的嘱托，他义无反顾，守护老黄的闺女，比守护自己的孩子还要经心用意。但是，作为一个半生都在和鼓板和唱
秦香莲》，正缺个演冬妹的配角跑龙套。原先的演员年纪都有些大，唱一唱《站花墙》，唱一唱《楼台会》等诸老曲小调尚能应付，新戏不但用新词，谱新曲，还要变换身段。比如，秦香莲的闺女儿冬妹，剧团对原剧有所改动，原剧中的冬妹贯穿剧之始终，都是以凄惨可怜且木呆的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而经王俊坤改编后的冬妹，第一幕因为是找她久未谋面的爹爹陈世美，心情是十分激动和轻松愉悦的，举手投足间，得表现出小女孩儿找爹应有的急切爽利劲儿，不能扭扭捏捏。一出场，冬妹的动作就很兴奋活泼，因为去找他爹嘛，心里有爱，满眼是光，触目所见皆是美景。冬妹一边走动，一边四下打量，或猛扭头，或陡然举手搭眼罩。搭眼罩不是单纯地举一举手就算完了，还得踮起脚尖，使劲往高里踮，以便表现出小女孩儿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憧憬。不讲需要年轻的小演员了，光就这些动作来说，哪是那些四平八稳慢悠惯了的老演员能演得出来的呢。

十八岁好看的黑妮天生活泼，声线也不错，试唱了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真是绝处逢生，团长老魏差点落下泪来，说，好，就这孩子了！

二

《秦香莲》正式汇报演出要求的时间突然很紧迫，提前了一个多月。如果动用新人仓促应阵，恐怕来不及。团长老魏和王俊坤一合计，还是用老家伙，也算是熟门熟路，唱腔、身段稍作调整，应付一下差不多能过关。

王俊坤的小儿子秋来差两个月就满一岁半了。农活多，家务忙，张秀云把秋来交给王俊坤带。

县城里的剧团驻地在商业中心附近，商业部门一做促销、推广活动，就敲锣打鼓，一搞一整天，震耳欲聋的锣鼓家伙使演员心浮气躁。为能静心排练，剧团排练场驻地迁到王俊坤家附近的大队部。因为离家很近，张秀云一早送秋来过来，傍晚接他回去。

剧团的排练很繁忙，几乎很少闲暇。黑妮暂时不需要排练的时候，就帮王俊坤搞后勤。王俊坤的后勤也没有啥要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