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薄暮中,晋阳城雄浑沧桑,残阳斜挂飞檐,雕梁画栋,楼阁掩映间,余晖片片,街道上车水马龙,名士布衣穿行其间,两旁店肆林立,门前旗幡飘摇,在夹杂着阵阵叫卖的喧闹声中,已显出了些盛世的苗头。
此时,在城中一处楼阁之上,一个道人和一个老者正扶栏远望。
道人年约四十,身似鹤形,面容清矍,在烈烈晚风中负手而立,挺拔从容,老者须发灰白,腰间挂着一个紫色葫芦,乍看穿着有些邋里邋遢,似田间老农,却身无浊气,给人一种虚怀若谷的感觉,双眉垂过眼角,目光似能洞悉万物般古远悠长。
“师兄所说的异象可是这屈围山?”道人转头看着老者,炯炯的目光中带着尊崇。
“可看出些端倪?”老者道。
“水随山而行,山界水而止,地善苗茂,宅吉人荣,本是福地,可山间黑红之气涌动,有灾荒血光之兆,而山下的村中祥光闪烁,又似有一线生机……”
说到此处,道人闭口沉吟。
老者见状也不搭话,摘下腰间的葫芦,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静待下文。
道人再次举目远眺,少顷接着疑惑说道:
“只是这生机之中,却暗含阴阳逆转之象,祸福难料啊。”
“不错,能看出此中玄机,也不算没了你神相袁天罡的名头。”老者微微颌首,接着淡淡说道:
“此番邀你前来,为的就是那一线生机,天道无常,吉凶纠缠,你我不妨到那屈围山静待机缘。”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飘然而去。
次日一早,袁青术家地头。
村民们陆续而至,村里的村正也来了,嘴上说是来看看热闹,脸上却满是希冀之色,他经历过,知道灾荒对种地为生的村民来说是毁灭性的,他希望袁青术的药能起效,一是能保住地里的收成,二是能免了那恶霸地主的盘剥。
“哎!大伙快来看,砂龙全都死了!”
最先到的那个村民蹲在地里拨弄着麦苗喊道,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村正闻言,也忙跑到地里俯身查看,只见原本密集如蚁般吸附在麦苗茎叶上的砂龙,一夜之间已全部僵死,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僵死后掉落的砂龙,他似还有些不敢相信般,捏起几个已僵死的砂龙放在手中仔细观瞧,干瘪粗糙的手指在满是老茧的手心里不停拨弄,发现确实是死的透透的了。
一阵晨风吹走了村正手中的砂龙,闻着风中土地和麦苗的清香,种了大半辈子地的他,第一次觉得这种味道是这么好闻,站起身来,不由得仰头深吸了口气,慢慢的品尝,片刻后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中似有些雾气,而黝黑的脸上却带着笑意,皱纹也更深了,灰白的胡子微微颤动:“好啊,好。”
村民们一脸的兴奋,有的村民甚至把袁青术家的二十亩地都看了一遍,然后一路小跑的回来喊道:“砂龙全死光啦,这下咱们村有救啦!”
“哎呀,我们都看啦。”
“是啊,别在地里转了,快过来吧,小心把青术家的麦苗踩坏啦。”
“咱们得赶紧去找青术配药,别把庄稼耽误啦。”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满是欢呼雀跃。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时,只见袁青术带着凌织月和凌沈,缓缓的向这边走了过来,小胖和二狗等人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村民们看到后远远的就开始招呼,随即热情的围了上来,接着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夸奖称赞,袁青术的肩膀都被拍疼了,小胖和二狗几个人的头也不知道被摸了多少遍,一个个的乐的后槽牙发酸,同时这也是村民们第一次仔细打量凌织月,纷纷赞叹,惹得凌织月俏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揉捏着贴在小腹前的小手,低着头,忸怩的看着自己紧并的脚尖。
袁青术感受着村民们的热情,看着他们淳朴真挚的笑容,和眼神中透出的希望、认可和拥戴,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一种叫温情的东西又重新涌上心头,突然觉得眼前的村民原来是这般亲切。
这半年多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袁青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漂泊的灵魂有了一种归属感,不再是一具莫名其妙的行尸走肉。
村正这时走了过来,看着袁青术,眼神肯定的点了点头:“青术啊,好样的!你讨来的这个方子能救咱们全村人的命,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接着制药,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们全力支持!”
其他村民也附和说道:“对,制药这事,不能只靠这几个孩子忙活,我们大伙都来帮忙,听青术安排!”
看着群情激昂的众人,袁青术感觉底气更足了,农药起效,大伙也都明白了丁茂才的诡计,现在村民们全部站在自己这边,田间保卫战大局已定,至少他能保证村子里的乡亲今年不会挨饿了。
但袁青术并没有直接安排村民,而是把需要做的事情告诉村正,让村正去安排,虽说现在村民拥护自己,但袁青术明白,他现在是有功无权,安排村民干活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分工上有个瓢多碗少的,难免日后留下话柄,并且袁青术也不想因为此事而影响打压了村正在村里的权威和面子,人总是有私心的。
一旁的凌沈见状暗暗点头,深谙人情世故的他自然明白袁青术此举之意,眼中满是欣赏。
在村正的安排下,村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将自家的大锅大盆都拿了出来,女人和孩子去村外采集艾草,男人挑水架锅,一口口大锅,架满了村口的空地,一个个大盆,泡满了刚采来的艾草,从清晨忙到傍晚,火热的场面,仿佛提前进入了农忙时节。
第二天正午,袁青术正和村民在村口制药,只见丁茂才带着那两个护院远远的走了过来,一脸的假笑,村民们皆是一脸鄙夷的看着,凌沈则冷哼一声,带着凌织月离开了。
“青术兄弟,忙着呐?辛苦啊。”丁茂才一脸的谄媚。
“丁胖子,你不在家请神,跑这干啥?”袁青术没好气的说道。
“嘿嘿,青术兄弟说笑了,我丁某人哪有那请神的本事,只怪我当初走了眼,被那走江湖的给骗了,本是好心,却办了坏事,冲撞了兄弟,失礼多罪,失礼多罪啊。”
“哼!你倒是会说话,一句话把锅甩给算命的了,别废话了,来找药的吧?”
袁青术猜到他的心思,不想和他废话,直奔主题。
“嘿嘿,是啊,还请兄弟费心,给我也做些药水,我那地里的砂龙也多的厉害。”
“丁胖子,咱俩的赌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给你治砂龙,是要收费的。”
袁青术看着丁茂才,摇头晃脑的说道。
丁茂才现在有求于人,无奈不敢翻脸,只能在心中暗骂,脸上赔笑道:“多少钱?”
“一亩地十文。”
“十文?”丁茂才的小眼终于变大了,自己家这六百多亩地岂不是要六贯多钱?
“不贵吧,你家有多少亩地?别虚报啊,用的少了没药效。”
“六百三十亩。”丁茂才近乎呻-吟的说道。
“那就是六千三百文,都是一个村的,给你个友情价,六贯钱吧。”
“那个……青术兄弟……”
“今天交钱,明天来拿药,两天之内给你做完。”
不待丁茂才说完,袁青术扔下一句话便要离开,丁茂才则跟屁虫般跟在袁青术身后,磨个不停,可无论丁茂才怎么软磨硬泡,袁青术就是不说话,巡视着锅灶,时而帮忙添点柴,时而帮忙添点水,脸上一副你爱要不要的表情。
看着丁茂才一脸丑态的跟在袁青术身后求着,那转着圈丢人的模样,在场的村民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是一阵的畅快。
袁青术本就厌恶丁茂才,被他跟着絮絮叨叨磨个不停,不由更加厌烦,对旁边的二狗喊道:
“二狗,看看还有多少地没洒药的,干完收摊。”
一听袁青术这么说,丁茂才急道:“行行行,我回家给你拿钱。”
说完便蔫头蔫脑的离开,约傍晚时分才回来,身后两个人抬着一个木箱,里面的六贯钱是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数了十多遍后拿来的。
“袁青术,钱带来了,六千文,一个子不少。”丁茂才咬着后槽牙说道,同时心里恶毒的想着,这砂龙被你碰巧讨来的药方给灭了,我看那山上的猛虎你怎么办,先让你得意几天,到时候这六千文钱我让你再乖乖送回来。
“好嘞客官,小胖,带人来一块数钱。”袁青术边说边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
“一二三四五六七……”
看着袁青术几人打开箱子数着他的钱,丁茂才的心仿佛被凌迟般,恨恨说道:“袁青术,咱俩的赌约可还算数的,今天已经第三天了,那黑松岗上的猛虎,还等着你呢,若是你除不掉它,可就输了。”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丁茂才讨了个没趣,少顷袁青术数完钱后,站起身来说道:“明天带着桶来取药,派几个聪明的,我教他们怎么用。”
“哼!”
丁茂才哼了一声,不舍的看了看地上的铜钱,悻悻离去。
天光微暗,村民都已聚集在村口,锅底的余火提前点缀出了几丝夜色,袁青术分出了两千文,对着村正和在场的村民说道:“村正老爷子,麻烦你把这些钱给大伙分一下。”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各位叔伯大婶,这砂龙成灾和天气有关,咱们这里有,其他村子肯定也会受灾,谁在其他村里有亲戚朋友的,明天去知会一声,让他们也到这来拿药,药钱就按一亩地两文,这些钱就当是提前给大家的报酬,大伙再忙活几天。”
村民们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皆是满口答应,这下不但治理了田里的砂龙,而且在这农闲的时节,还能得一份不少的工钱补贴家用,个个喜形于色,纷纷道谢。
待村民离去后,袁青术又拿了两百文给村正,客气了几句后便和众人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几人一路笑闹的往回走去,凌织月跟在袁青术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眼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