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医患关系本身就挺紧张，听到男人说赚钱这个字眼，大伙瞬间就支棱起来。
「哟！现在的医院真实丧良心啊！真是什么钱都敢赚！」
「就是！明明是个小问题，结果把我半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现在医生心都变黑了！」
「我听说这医生早就被开除了，听说是因为贪污受贿，晓得贪了病人多少钱喔。」
「你妈妈也真是可怜，本来身上也没什么钱，都被这个坏医生贪完了，估计想着离开医院前最后贪一笔大的。」
大家越说越离谱。
坐在同一科室的医生，看到这一幕默不作声。
时不时还露出一丝谜之微笑。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起码现在这一刻就是真的了。
男人举起「正义」的拳头，鼓动着大家的情绪，「我们来打死这个不要来脸的畜生！」
一时间所有拳脚都向我袭来。
眼镜摔在地上被踩的粉碎，脸上更是无限期的被扇着巴掌。
好似有人在我脸上涂满了辣椒。
整张脸火辣辣的疼。
身上更是不同程度的剧痛，以至于最后伤到哪里都察觉不出来。
就连保安来了。
也只是口头拦了一下。
在他们心中，像我这样黑病人救命钱的人，就该受点教训才对。
猛然间有人踢到了我的肚子。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知道我撑不住了。
想最后带妈妈去泡温泉的信念让我瞬间站了起来，趁着人群空隙逃了出去。
呼吸到新鲜空气那一刻。
我没忍住，还是吐出一小口血。
回家的信念让我每一步都走的异常坚实。
我根本打不到车，因为他们害怕我死在他们车上。
明明离家的路只有十五分钟。
我却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小时。
眼看着我家就在眼前，我却被陌生人踢了一脚，直接跪在地上，「你看看你！丧良心不？人家老太太本来就活不了几年了，你还要给老太太做手术。就为了一个台子钱，你让老太太平白受了这么多罪！」
我抬眸，踢我的是一个大爷。
他手机里的视频还在播放着。
上面正是我刚才被打的视频。
而接下来的就是一个郭奶奶的采访。
郭奶奶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眼神飘忽不定的四处张望，在儿子的轻咳中，她才开口说话，「医生，医生说要想治好，就要做手术。」
儿子补了一句，「是不是他说，只要做完手术就一定能好？」
郭奶奶的目光全部在儿子身上，结结巴巴说了好久，最后才答一句，「是。」
这一句「是」，撕碎了我的前半生。
撕碎了我对这个世界全部的幻想。
也一同撕碎了，我那个不值一提的良心。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明明我已经被大城市的医院纳入编制了，未来大好前程等着我。
可我偏偏选择待在小县城救死扶伤。
只是因为大城市有更好的医疗环境，有更优秀的医生，而小县城却缺一个我而已。
以我的能力，只要我昧着良心，跟病人开一些昂贵的药。
我肯定会是十里八村最富有的人家。
也不会让妈妈住在一个只有四十平方的小房子里。
她总跟我念叨，姑妈家的大房子还可以跳舞，「你说你，名牌大学毕业，又是医院里的骨干，怎么拿到手的钱就这么少？」
我只能低头说自己没本事。
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我忍受这些委屈，又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同事不待见我，领导要炒了我，就连我全心全意对待的病人，也指责我为什么没有创造医疗奇迹？
我撑着身体再次爬起来。
并不是想回家，而是跑到了医院楼顶的水箱上。
我口袋里随时装着一瓶毒药。
这是为了在胃疼再次来袭的时候，我可以直接了结自己，免于受到痛苦。
可没想到，天意弄人。
或许我拯救的是本不该活下去的人。
现在就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看着眼前的水箱，我拿出了手上的毒药……
那么，从我死的那一刻，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从我手术提成中抽分成不说，还变着法的压榨我的劳动时间，去给他的那些朋友看病，最后他在收取朋友一笔看诊费。
要说只是看病也就算了。
毕竟帮人解决病痛，于我而言，也算是给自己积德了。
可他却黑心的收朋友天价的费用。
甚至还从朋友那里要来一套北上广的房子。
我气不过他这么坑人的手段。
于是我匿名向上面举报。
可结果是，张院长安然无恙的坐在办公室喝茶，而我被作为反面典型通报批评。
原因是我空口白牙的污蔑人，扰乱了同事之间的和气，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后来我才知道张院长家里有十套房，随便拿出一套都可以堵住他们的嘴。
我直接成了小丑。
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嘲笑和嫌弃。
他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恶劣的事情。
就像他们堂而皇之给那些病人开几千块一盒药，依旧可以脸不红心不跳。
张院长的脸都气红了。
强装的镇定如今败下阵来，「你还真跟你那个废物儿子有点像，都是一样贱！」
「好好的钱不赚，好好名誉不要，非要去同情那些阿猫阿狗，现在好了，人家反咬一口就痛快了？」
「整天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的挂嘴边，累不累？」
「你们那么有仁心，还不是被病人家属按在地上打，有什么区别？」
我妈气得眼泪直流。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最见不得有人骂我，每次但凡别人说我一点不好，她甚至都会提着刀去出去。
妈妈试图去一拳揍过去，可却被张院长躲开，我妈瞬间扑了个空。
整个人摔在我的棺材旁边。
张院长也不装了，直言道，「我说你们家要做好人，就去别处做好人去，别来我们医院，我们供不起你儿子这尊菩萨。」
「我这个院长很难做的！上面定的任务又重，下面的人见不到油水，又容易出乱子。」
「你以为我们不想做一个好人，不想给病患开点便宜的药？」
「我们行吗？今天开了药，明天就被医院开。」
「没有工作，全家人跟着我喝西北风啊！」
「你倒是空口白牙的一句救死扶伤，我如果不赚点钱，上下打点打点，医院这些人还能安安心心留在医院吗？早被其他人挤下去了。」
「你儿子今天这个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很快穿着正装的工作人员就把张院长带走了。
张院长走的时候神情淡然，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所以才会毫不顾忌的全部说出来。
原本他还想用钱贿赂我妈，把这件事压下去，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医院的几个同事看见院长被抓了。
自然也装不下去了。
几人结伴的走了，走得时候还不忘继续蛐蛐我。
雪崩之前，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可每一片雪花，都在指责是对方的错。
最后我的死，在任何人的心中，都没有留下过痕迹。
只有我妈仍在地狱。
亲戚朋友担心我妈的近况，变着法的的来关心问候她。
可我妈一个都没理。
直接收拾了一波东西去泡温泉了。
妈妈看着温泉上的水波若有所思，许久她才开口，「之前你给病人垫付的那些钱，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他们的还款了。」
「你们医院为了表示歉意，也给了我一笔钱。」
「妈妈现在是有钱人了，你在那边千万不要担心我。」
「还有……妈妈决定忘掉你了。」
「妈妈想好好生活，这也是你期望的对不对？」
我在妈妈面前拼命点头，可她一点也看不见。
突然，我想到什么。
只见水面上泛起三五个小泡泡。
妈妈瞬间笑了起来，笑中带泪，「真是个脏小孩。」
小时候我妈在澡堂子上班，我总是在她下班的那个点进去泡澡。
这个时候打烊了，澡堂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
泡的晕晕乎乎的时候，我妈就会感慨一句，「你说，这样是温泉该有多好，一边看美景一边泡温泉，多惬意啊！」
我从水里冒出头，「妈，等我以后赚钱了，就带你去泡温泉。」
谁知一激动，我就放了一屁。
这一屁直接让水里泛起三五个泡泡。
妈妈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咦！你这脏小孩。」
我妈笑完之后，又冷静了好一会儿。
似乎在享受与我最后的时光。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妈这才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儿啊！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妈知道我不放心离开了。
才会选在泡温泉的时候，跟我最后告别。
此时我很想拥抱妈妈。
可我做不到。
正巧一阵风袭来，我借着风划过我的妈的耳边，轻声说了句，「我爱你，妈妈。」
等我回头，发现妈妈哭了。
我却笑了。
因为妈妈听到了。
今天做手术的是郭奶奶，她的癌症到了第三期，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说相当的渺茫。
可老人坚持要试试。
只因为老人得病后，怪自己给子女添了麻烦，怪自己没能给帮衬着子女。
每天求着医生给她开刀，就盼着早日康复。
但大家考虑到老人年近六十岁。
谁都不想承担责任，于是这个香饽饽就很自然的落到我的肩膀上。
大过年人，留在手术室内的只有寥寥几个实习生。
他们对待工作认真负责，但是碍于手太新了，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我亲力亲为。
于是我忍着十几个口腔溃疡的疼痛，开始晚上了手术。
奶奶的皮肤一点一点被划开。
我的双手像打仗一样，不停的来回换着器具。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还感觉不到饿意的我，胃已经提示我到饭点了。
一瞬间大量的冷汗往外冒。
实习生给我擦都擦不及。
我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不敢松懈。
早上我玉米啃到一半就被拉到手术室帮忙。
大年三十，他们赶着回家吃年夜饭，所以早早的就把手术赶着做完。
而轮到我做手术的时候。
只有几个实习生被迫来帮忙。
毕竟是过年，从他们的脸色也能看出有多不情愿，「有这么热吗？大冬天的流这么多汗？」
几个实习生眼神交流了一番。
很快手术室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主场。
他们躲到一旁椅子上休息了。
幸好，手术已经到了尾声，不然万一出了什么医疗事故。
我可付不起这样的责任。
手术圆满成功，刚走出手术室，我直接就跪在了地上。
胃里被搅的生疼，我随手拿了医院的一包葡萄糖补充体力。
面对实习生的中途离场。
我不顾自己离职的身份，依然像上面汇报了这种不负责的情况。
可结果却收到更加离谱的污蔑，「雷音，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吧，人家女生难免有个生理期不舒服，手术的时候多坐一会儿，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你一个经验老手的医生，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非要为难一个实习生吧。」
「还有，你平时偷拿医院的葡萄糖喝，大伙也没说什么啊？」
「将心比心，你要这么计较，可没意思了！」
看着实习生们有说有笑的。
我嘴里的葡萄糖变得越发苦涩。
苦到让我难以下咽，一个转身呕出一片血红。
血腥味我太熟悉了。
可这一次，我觉得异常恶心，恶心这些鲜血，更恶心这一个个笑脸。
这场手术我几乎用光了所有力气。
每天下了班就到头就睡。
好不容易回家跟家人一吃个饭。
也因为我过于疲惫的身体，直接睡在饭桌上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到妈妈摸着我的头，「医生这个职业好啊！救死扶伤，积好大德。当年我得了重病，医院说要我们拿出六万治病，可那时候，我们连一万都拿不出。」
「准备放弃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好中医。」
「她随便给我看了看，立刻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
「她说这是小问题，要我别担心，最后也就花了一两千就治好了我的病。」
「那时我就跟小音说，以后长大一定要做一个好医生。」
「这孩子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就是难为我孩子太辛苦了，饭都没吃完就睡了。」
生日这天，我被医院开除了。
他们捏造了很多不实的证据，说我贪污了病人的钱。
只因为我给贫困病人开了便宜的药，影响了医院的创收。
我走的时候，张院长更是对我百般侮辱，「你自己是癌症专家，还得了癌症，你的医术也不怎么样嘛！」
病人也怪我开了便宜的药，所以在他们身上没有发生奇迹。
他们把我打的遍体鳞伤，却说为了正义。
或许我拯救的是本不该活下去的人。
那么，从我死的这一刻开始，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
看了一眼值班表，果不其然，过年期间我又是一连十天的夜班。
同事瞅见我惆怅的表情，丝毫不宽慰就罢了。
反而火上浇油来一句，「哎，我们也没办法，过年过节的都要回家，老人在家等一年了，不回去也不太好。」
「再说了，你是本地人，又这么善良，多帮帮我们值夜班，也不没事吧。」
说来也好笑，作为一个本地人。
从这家医院上班开始，我就没有一年在家吃过年夜饭。
如今值班表已经上报，再想要换班是不可能的了。
也是，他们故意欺负我。
又怎么会给我调班的时间。
只是我多多少少觉得遗憾。
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家人吃年夜饭了。
作为一个癌症专家，却得了胃癌，多么讽刺。
就像张院长辞退我的时候，说的那样，「你自己是癌症专家，还得了癌症，你的医术也不怎么样嘛！」
他甚至对我百般侮辱，从头到脚的人身攻击。
只因我经常给贫困病人开便宜的药。
同等配方的药，医院推荐的往往贵上十倍不止。
而我的一意孤行，直接影响了医院的创收。
我也因此被张院长孤立，被同事们排挤。
一开始张院长还会好心劝我，「别以为开了几天普通药，就成救世主了，你算哪门子救世主，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人，能生存下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要这么有爱心，干脆替那些穷人把钱都出了，岂不更好？」
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么多年来，我义务给没看护的老太太换纸尿裤，拿着我的员工卡给那些没钱吃饭病人，换一顿比市面上便宜几块的员工饭。
甚至这些年，前前后后帮病人垫付了将近六十万医药费。
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却对不起我自己。
就在36岁生日这天，我被彻底开除了。
原因是我贪污受贿，违背了一个医者仁心的准则。
我常常因为连轴转的手术，导致经常没时间吃饭，有奶奶心好，会特意留一份中午饭给我。
仅仅因为这件事，就被扣上了受贿的帽子。
而我陆陆续续给病人垫付的六十万，也成为了我贪污的证据。
他们说的有理有据，「一个36岁的年轻人，在这里一个小县城里，怎么可能赚到六十万？」
医院只看到我赚的多。
却忘记了，我每天最少有三台手术。
一忙就是一整天，直到把自己熬成胃癌。
张院长好不容易找到所谓的「把柄」，自然借着由头把我辞退。
但是一想到过年期间大家都不愿意值夜班。
我自然成了这个冤大头。
要一直上到过完年为止。
那一刻，我能感觉妈妈手心的炙热。
我想告诉妈妈，现在的医生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讲创收，讲收入，讲今天又收了几床病人，却独独不说我又治好了一个患者。
可张开的嘴说不出半句话。
我太累了。
累的张不开嘴。
我甚至开始担心，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我还有没有机会跟妈妈说上一句真心话。
我数着日历上的时间。
还剩最后三天，我就可以离开这家医院里。
到时候我可以跟妈妈去泡温泉了。
冬天正是泡温泉的好日子，妈妈光是选泳衣都选了好几套。
特意让我挑，哪个好看？哪个衬得皮肤白？
看到老太太每天还这么有活力。
我心里的那些阴霾，悄然间也烟消云散了。
哪晓得一只手直接打翻了我桌上的日历，「你就是个庸医，我妈为什么现在还站不起来？你说啊！」
看着眼前熟悉的人。
我回忆起，在郭奶奶的屏保里，我也算见过他。
他是郭奶奶的儿子。
郭奶奶的手术就是我做的。
我自然知道她的身体情况。
郭奶奶得的是肠癌，且已经到了晚期，虽然可以通过手术把癌变的部分割掉，来以此延缓癌变速度，从而延长寿命。
可即便上次手术做的很成功。
也最多延长两年，算是打破天了。
看着他一副找茬的样子，我还是耐心的解释，「老人年纪大了，恢复的时间也会长一点，只要老人家术后能保持心态，大抵是能活一两年的。」
男人一听就急了。
「一两年？你不是号称癌症专家吗？你为什么治不好我妈？为什么奇迹能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不能发生在我妈身上？是不是你给我妈开的那些便宜药影响了病情？」
郭奶奶常常会说，让我帮忙开一些便宜的药，毕竟她一月只有一千块钱的养老金。
每月光是吃药，她就要吃掉大半的钱。
看着她天天白菜萝卜的吃，我遇到药效相同的药，会选择更便宜的开给她。
根本不存在会影响病情。
我确实医治过几例医学上都堪称奇迹的病例。
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神仙了，挥挥手就能拯救所有人的性命。
听到这里，我有些不耐烦了。
并不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而是在为郭奶奶打抱不平。
换了以前我肯定会忍过去了。
也许是人之将死，有些话想要好好说说，「你真的关心奶奶吗？」
「你明明跟奶奶住在一起，却对奶奶的疼痛视而不见，甚至强迫她给你们带孙子，不然也不会拖到肠癌晚期才把奶奶送来。」
「你们今天来闹，是为了奶奶的健康吗？」
「你们就想让她一直活着，这样你们就一直有一个免费的保姆帮你们做饭带孩子了！」
这些都是奶奶曾经告诉我的。
可即便这样，奶奶依旧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多，甚至因为自己的生病，怪自己没能帮他们搭把手。
男人慌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穿老底，他瞬间恼羞成怒，「好哇！原来你知道我妈活不了，那你还怂恿她做手术，我看你就是想赚这台手术的台子钱！」
我简直被冤了个大枉。
一开始我并非是郭奶奶的主治医生。
是同事们害怕郭奶奶年纪大了，出了什么问题不敢担责，这才推给我的。
况且郭奶奶想继续帮儿子带孩子，执意要做手术，只为了多活几年。
当时儿子听到她说做完手术能够帮忙带孩子。
不带犹豫的就签了字。
结果现在反过来却说是我要赚台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