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陆煜朗答应下来。

江嘉晗又殷勤的接过陆煜朗手里的行李箱，然后替他拉开门。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去。忽听得江母在背后嘱咐了一句。

“煜朗，明天过小年，过来家里吃饺子。”

陆煜朗回头，江母浑浊的眼里脸上满是期盼。

他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心里的柔软又被温柔的轻轻撞击了一下。

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江嘉晗的忙，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

那些枯燥无味的等待的日子里，和他一同殷切期盼的也有江母。

江父走得早，岳母好不容易熬到了女儿结了婚有了家，家里条件也越来越好。

但恐怕在她心里，最期盼的也是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热闹年。

“好。”

推己及人，陆煜朗再次心软应下了。

踏着夕阳的余晖出门，脚步一转就到了隔壁的院子。

陆煜朗没说话，江嘉晗一边低头开锁，一边同他商量。

“今年还没有和你一起去首长家、还有孤儿院吴院长家里拜访。”

“你看我们是年前去，还是年后去？”

陆煜朗听后摇头说。1

“不用了，我们各论各的就好。”

“我回来只是看看伯母，你不要误会。”

江嘉晗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门开了，她还想跟着进来。

陆煜朗伸手拦在门口。

“江嘉晗同志，请回吧。”

“我们现在的关系，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江嘉晗的热情被陆煜朗这句冷淡的话冲散，硬生生的收回了跨入院门的一只腿。

犹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身冷水，连身上也冒着丝丝寒气。

半晌，江嘉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明天，我再找你。”

陆煜朗看着她故作冷静的说完，然后转身大步往回走。

只不过她没有发现，转的方向反了。

陆煜朗只挣扎了一瞬，就决定不必出言提醒她：

反正多走几步路又不少块肉。

“砰——”

没有再作任何犹豫，陆煜朗关上了小院的大门，并插上门插。

倒不是怕谁闯进来，就只是顺手罢了。

放下行李，他便熟门熟路的烧水，准备擦擦灰然后铺床叠被。

至于晚饭，他还带了一些干粮，等下水开了就泡着吃。

谁知道，才点燃柴火，门被敲响了。

“谁呀？”陆煜朗走到门口问。

“是我，你开下门。”门外传来江嘉晗的声音。

陆煜朗心中纳闷，不是刚走怎么又来了？

开门一看，江嘉晗一手拿着铝饭盒，一手提着被打包得四四方方的床单被褥。

“给你送点东西，天冷别冻感冒了。”

陆煜朗想起箱子里确实没有厚的被子，倒是没有再拒绝。

这个时候逞强，是和自己过不去。没那个必要。

“谢谢了。”

“我走的时候整理好再还给你。”

江嘉晗仿佛是找到了突破口，在陆煜朗烧水的间隙，又陆陆续续送来好多东西。

红双喜脸盆，彩瓷开水瓶、搪瓷茶杯……

最后甚至将家里的收录机搬过来，连同几盒邓丽君的磁带。

“去年过年的时候给你买的，你突然走了没机会送你。”

“你无聊的话，就听听歌吧。”

陆煜朗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一阵嘀咕。

原来她不是不会照顾人，只是从前没对他上过心。

“江嘉晗同志，不用如此麻烦。”





黄桂芬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弱了下来。

“我……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也不会影响你学习！”

“请你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煜朗也不能再说别的。

他是两世为人，黄桂芬却不是。

他不能左右她的思想，也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她。

最多，他保持自己的初心。

时间久了，黄桂芬自然而然会知难而退的。

“好好学习，毕业后为国家做贡献，才算不负韶华，不负青春！”

陆煜朗没再提别的，只这样说了一句。

黄桂芬用力的点点头，表示再不能更同意陆煜朗同志的话了。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黄桂芬考入科研学院后，陆煜朗的学习搭子、饭搭子又多了一个。

学校的图书馆里、自习室里、操场上、食堂里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三个的身影。

也有八卦的同学传，到底黄桂芬是喜欢的谁？

李援朝绘声绘色的在宿舍里描述着好事者的八卦，然后问陆煜朗怎么看。

陆煜朗淡淡说。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2

“我们现在就是同行的师友，三角关系最是稳固了，友谊万岁！”

李援朝听了这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

“你对那丫头真没兴趣？”

“她比不过军区部队的身嘉晗？”

陆煜朗摇头说。

“都没兴趣。”

李援朝捧着陆煜朗漂亮的脸，一脸遗憾的感慨。

“卿本佳人，奈何无情。”

“可怜那些少年慕艾的小姑娘呀，一个个望眼欲穿……”

陆煜朗打掉李援朝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脸。

“停，这些酸臭的句子念给爱读诗歌散文的同学听吧！”

“我这个只爱看学术论文的听不懂！”

日子就在这样打打闹闹，嬉笑怒骂里平淡的过去。

如果不是张老师的一通电话，陆煜朗都要忘了江嘉晗这个人。

年底的时候，快放寒假。

原本陆煜朗是要留在北京陪张老师过年的。

可这天下了课，张老师突然打电话过来。

“煜朗呀，军区那边说江嘉晗的母亲突然病重，想见你最后一面。”

“你看看，是不是回去看一眼？”

陆煜朗很意外，握着电话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上辈子，江母去世的时间是二十年后。

陆煜朗记得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他照例买菜回家做饭。

进门就看见江母躺在摇椅上，闭着眼，手耷拉下来，蒲扇掉在地上。

他上前查看，发现人已经没了鼻息。

120的人过来以后，判定老太太是突发脑梗，脑淤血去世的。

这也正常，江母上了年纪后血压和血糖都不好，连带着心脑血管也不好。

但老太太活到了八十岁，也算是高寿了。

丧事办得很盛大，毕竟那会江嘉晗也升到了旅长，是军衔两杠三星的上校。

年初他来北京前，江母的身体还好好的。怎么就会突然病重呢？

陆煜朗觉得事情很蹊跷。

虽然和江嘉晗没有感情了，但他和江母毕竟生活了那么多年。

于情于理，他都得回去看看。

“张老师，那我回江家看看。如果没事，我元宵节前赶回来陪您过节。”

寒假，离开江家快一年的陆煜朗踏上了回程的绿皮火车。





江嘉晗最后放下一串腊肉，和一筐鸡蛋。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陆煜朗无语。

本来空荡荡的屋子，被她这样一搬运，倒像是重新安了一个家。

算了，债多不愁。

大不了他走前再留一点钱给江母。这些东西就当是租用的吧。

上辈子结婚后，陆煜朗手里的钱大都是江嘉晗给的。

重生回来后，他先是用自己原先攒下的工资购置了一些必需品。

考上大学去北京后，又领了一份国家给的津贴。

但这还不够他独立自主生活，所以有空余时间，他开始给报社投稿。

一年下来，稿费也攒了快两百块。

和那些大作家大文豪的稿费肯定不能比，但这个时候一个普通人的工资也只有几十元。

这份额外的收入，加上大学生津贴一起，陆煜朗的生活也绝不拮据。

他知道很多历史发展轨迹，利用一下乘着改革的春风，当个富翁完全没问题。

不过他志不在此。

就算是投稿，也是拿从前自己的没有发表的旧稿，而不是抄袭别人。

李援朝看见他每个月领那么多稿费十分羡慕，又有些不解。

“你就算不读科研学院，去当个作家也一定大有作为！”

“干嘛这么辛苦搞科研？”

陆煜朗摇头。

“比起赚钱，我更想投身科研事业，为祖国为社会做更多贡献。”

“钱嘛，够用就可以了。”

李援朝夸他思想觉悟高，不愧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好同志。

“不像有些人，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

陆煜朗在心里感慨，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还是非常质朴的。

人民有信仰，大家目之所至皆为华夏。

是真正的：“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红旗两边挂。”

而往后的几十年，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生活翻天覆地变化。

人心和风气也渐渐变了。金钱至上，物欲横流。

但也许这就是历史车轮碾压下的必经之路。

这世间唯有人心和太阳，不可直视。

聪明是天赋，而善良才是选择。

他也不是真的如何伟大，如何无私。

他只是经历了上辈子蹉跎的一生，深刻反省了人活着的意义。

或者说，一个人活着的意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陆煜朗最后这样回答张桂芬。

张桂芬觉得他的话很有深度，拿出笔记本将这句话抄写下来。

和他抄录的《致橡树》放到了一起。

“嘟嘟嘟——”

水开的声音打断了陆煜朗的思绪，他起身去灌水。

忙忙碌碌两小时，终于在屋里歇下。

第二天，陆煜朗起来，准备帮忙一起包饺子。

虽说他应了是来陪着过小年，但还真没打算只一个人过来张嘴等吃。

江母年纪也大了，往年都是他张罗着过年的事。

只不过他一出门，就撞见了扫雪的江嘉晗。

“昨天下了雪，我怕你滑到，所以扫一扫。”

女人虽然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手上也戴着羊绒手套。

但鼻尖、脸颊冻得红红的。

顺着她扫过的路线看，其实她是将整条路门前的积雪都扫了。

也不知道多早起来的……

“吃早餐了吗？我妈准备下面，要不一起吃点？”





陆煜朗没吃，但也没打算让江母动手做早餐。

他没回答江嘉晗，自顾自的走到进了江家小院。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这样的江嘉晗，如果是上辈子的陆煜朗，肯定招架不住。

都不用她做这么多，也许在她之前去北京找他的时候就沦陷了。

但如今的陆煜朗却不吃江嘉晗这一套了。

上辈子在她这里讨了一世的“嫌”，无论如何，这辈子不想再和她有牵扯了。

不管她是爱白月光还是黑月光，爱爱谁，都与他无关。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

“煜朗来了？”

江母听到声音，走出厨房来看。

陆煜朗挽起袖子说来帮忙，江母拒绝。

“面马上就好了，你和嘉晗坐着等吃就行了。”

陆煜朗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第一次被江家当做客人对待。

上辈子的江母虽然与他相伴相依多年，却一直是多多少少对他有怨言的。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没让江嘉晗怀孕有个孩子。

江母致死都觉得，是他不是个‘男人’，耽误了江家的香火延续。

现在的这种待遇，陆煜朗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既然江母坚持，陆煜朗也没强行下厨。

面端上来侯，江嘉晗还体贴的给他加了一个荷包蛋。

“谢谢。”

陆煜朗的道谢客气又疏离。

江嘉晗不会听不出来，但是还是压下了脾气，回了一句。

“不用。”

时间就在这么不是很和谐的交谈里过去。

吃完面，陆煜朗和江家人一起包饺子。

跟除夕夜的饺子一样，他们还是包了一些吉利的铜钱进去。

江母还特意挑了三种不同的馅料。

“猪肉白菜馅的，寓意百财纳福。”

“牛肉芹菜馅的，寓意勤能财。”

“猪肉莲藕馅，寓意多子多福。”

这一回，江嘉晗没有在旁边说什么“封建迷信”的扫兴话了。

反而帮着包了几个不太好看的“多子多福”饺。

陆煜朗没有把这件事当一回事，但也没出声说什么。

过年嘛，大家都讨吉利。

他想着吃完这顿小年中饭，就可以收拾下，去到临县吴院长家里探望一下。

顺便也去孤儿院看看那些小朋友。

毛主席说过：“吃水不忘挖井人。”

虽然在学校他有寄信和钱过去，但既然回来了，人也要亲自到的。

这样想着想着，碗里的饺子也快扒拉了个光。

江嘉晗的勺子往大碗里一舀，又给他添了几个。

他看着碗里五个白白胖胖的饺子，觉得有点撑，眼神瞟向江嘉晗。

“你要是吃不完，给我吃。”

陆煜朗无比确信，他要是现在点头，江嘉晗一定会将他的碗拿过去吃掉。

他不想这样。

于是硬着头皮说“不用。”

然后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伯母、江团长，小年快乐，万事顺遂！”

陆煜朗转头，看见一个利落短发的年轻男人，穿着绿色的军装，提着礼盒走进来。

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耿扬巍。





离开的时候他的心情激动，兴奋得几乎没有合眼。

回来的时候他的心却平静了很多。

“永远跟党走！”

“大公无私，勤俭节约。”

“团结就是力量！”

回到熟悉的南岭县城，见到墙上那一条条熟悉的，鲜红的标语，陆煜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祖国大地，这里的变化却不是很大。

直到他看到军区大院最新的一条标语：“向科学技术进军！”

陆煜朗心想，思潮已经解放，这里迟早也会变得跟北京一样，充满了新思想、新气象。

站在江家的门牌前，陆煜朗驻足了一会。

然后才推门进去。

“煜朗，你回来了。”

江母坐着摇椅，在院中晒太阳。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比往常温和了许多。

但陆煜朗却觉得此刻江母的笑令他有些发寒。

他根本没有病，只是骗他回来。

江母也意识到，陆煜朗生气了。赶紧从椅子上起来，冲他招手。

“赶了一天路累了吧，快进屋歇着吧。”2

“虽说是用生病的缘由框你回来，但你年初一声不响的走了，一整年也没个音讯。”

“我挺想你的。你和嘉晗闹变扭，总不至于和我也断了关系吧？”

陆煜朗抿了抿嘴，想起和江母相处的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到底没忍心转身离去。

等时间到下午五点半，江嘉晗才拿着盒饭匆匆回来。

“煜朗！”

江嘉晗的语气里有些许激动，陆煜朗一打眼就看出了。

江母装病喊他回来的事，江嘉晗不知情。

大概是母女两人自他走后，就吃得很简单。

也不单独开火了，江嘉晗要么派部下给江母从公社打饭过来。

要么自己从公社带回来。江母腿脚不便利，不大爱出门。

陆煜朗见她回来了，天色也不早了，就起身告辞。

“你去哪？”

江嘉晗见他又要走，不由追问。

陆煜朗想的是，乘着这会太天没黑，他去村里哪个老乡家里借宿一晚。

又或者去镇上招待所住一晚也行。

“我有地方去，不劳你费心。伯母，我下次再来看你。”

江嘉晗听他这样说，有些急了。挡在他身前，堵在门口，一动不动。

陆煜朗拿眼睛虎着她，江嘉晗不为所动。

江母这时却开口给两人解围。

“隔壁的周团长一家年前都搬到北京去了，但有些东西还需要清理，他们拜托给我了。”

“你就先住那里，别去外面折腾了。大过年的，不方便。”

江嘉晗想起，黄桂芬当时提过这件事，但是他没太在意。

不过陆煜朗还是有些犹豫，军区大院的房子，就算空置着，他的身份也不能随便住。

江嘉晗却反应过来，顺着江母的话说。

“我先带你过去，然后就去打报告，一定按程序处理好。”

见陆煜朗还在犹豫，江嘉晗又接着劝。

“首长也说我和你好好谈谈，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煜朗也不再推却了。

江嘉晗说的首长，是已经退休的岭南军区政委。是他和江嘉晗的媒人，也是他的恩人。

当年在孤儿院，本来他是没机会读高中的。

是首长说，这么好的苗子不往上读可惜了。

于是将指标匀给了他一个，让他有机会接受高中教育。

若非如此，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绝对拿不到推荐信去读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