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自己和乐游第一次相见的那天。

那是一个寒冬，大雪封山。

她被孤零零扔在了山脚下。

我恰巧路过，本来没想救她的。

毕竟话本里都说不要随便捡男人，而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捡一个老虎肯定比捡个男人更可怕。

可我前半生杀孽太重。

师傅说我需要积攒善缘，才有可能功德圆满。

于是我背着她来到了山脚下的小村落。

为她上药疗伤，对她悉心照料。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苏醒后她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记得自己要去哪儿。

她只记得自己叫乐游。

乐游每天都跟在我的身后，成为了我的跟屁虫。

我砍柴她浣衣，我挑水她做饭。

后来，我带她回了师门，一起修道，形影不离。

情浓的时候，我们也在花好月圆下立誓，许诺陪伴彼此永不分离。

乐游的存在，也让我因为罪恶紧闭的心门，重新见到了阳光。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山间种下了一整片桃花林。

乐游说这是她梦中的场景。

我看着她漫步在花海里的笑意，只觉得自己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就连师兄弟们也笑着打趣我们二人之间的感情。

可是她却在我幸福的时刻，给了我致命一击。

大婚当天，乐游忽然觉醒了帝姬神力。

洛华感应到她的力量，下界看到了我与乐游大婚，突然就失了疯。

他仙力大增，对着师门杀红了眼。

云泽山除我之外，无一人幸免。

天雷劫接踵而来，将云泽山险些夷为平地，山脚下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周家村，也被掩埋在了地下。

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昔日欢声笑语的地方，不过须臾之间就化成了修罗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被乐游包庇在了身后。

“阿洛不是有意的。”

“他飞升在即，仙力不稳，才会犯下无心之错，你应当原谅他。”

“只要你不去天界告发阿洛，作为补偿，我会同你成婚，会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她话里话外都在为洛华开脱，甚至以自己一生为补偿，只为保护她的心上人。

而我听了却心如刀绞。

昔日疼爱我的师兄被洛华一剑封喉，机灵可爱的小师弟被他刺穿胸膛倒挂在悬梁。

周围的惨象与她的声音交织成一幅幅扭曲的画卷。

那些熟悉温暖的面孔，此刻已化为冰冷的尸体。

而罪魁祸首却在乐游口中成了“不是有意的”，“应当原谅。”

但我还是隐瞒下了洛华的罪行。

并不是因为乐游那一句会和我成婚。

而是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原本是想趁最后一月的时间，沿着天宫的边缘线走一走。

抛开一切不谈，这里也是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

但这么长时间，我却没有机会出来看一眼。

乐游当年虽然将我带回了天宫，但从不让我与外人打交道。

因此这么多年，我的活动区域，也仅限于那四四方方的小屋子。

虽然她名义上是说为了保护我。

可我能猜到，她其实是担心我这个凡人会给她在天界丢脸。

她更担心我会吐露洛华残杀无辜的真相。

如果不是两天前她离开清游宫去私会洛华，我也没有机会可以偷溜出来。

说来可笑，我这一生，不过三十余年，却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花在了乐游的身上。

还有最后一月，我就将在忘川度过漫长的余生。

这圣洁而又冰冷的天宫，此生再也不复相见了。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前脚才从天帝寝宫出来，后脚就遇见了洛华。

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古怪。

“你怎么同乐游凡间的夫君长得如此相似？”

我没想到，他竟然不知道我的存在，洛华欺瞒了他吗？

还没等我开口问出心中的疑问，洛华一个挥手就将我拉到了身前。

他对着我邪魅一笑，眼里泛出奇异的紫光。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脑海里就一阵昏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因此当我再次醒来，看到眼前乌泱泱一堆人时，只觉得脑子发懵。

“崔言澈，你怎么从碧游宫逃出来的？

““天玑百工图是不是你拿的！”

乐游坐在我的床边，神色莫测。

“天玑百工图？”

那是什么？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努力回想着之前的事。

但我的记忆却始终被浓雾笼罩，模糊不清。

所以我无法回答乐游的质问。

但我的沉默在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一种默认。

“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那就去洗髓池里静思己过吧。”

“以此荡涤一下你身上的污浊之气。”

乐游对我的厌恶毫不掩饰。

洗髓池建在天宫与魔域的交叉点，最是危险，池水也最是灼人。

她为了包庇洛华，对我还真是狠心啊。

我在心里暗自苦笑。

她施法将我吊在池子的上半空。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池底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突然将我吞噬。

“崔言澈！”

乐游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她。

洗髓池水痛苦灼烧着我的身体，令我痛不欲生。

乐游拼命用术法把我往上拽，却无济于事。

直到池水漫过了我的额头。

我才依稀看到乐游正红着眼跳下来。

耳边是她崩溃的大喊。

“言澈……！”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将乐游从忘川河里捞了出来。

她看向我的眼神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最后一块木板。

但很快，乐游就昏迷了过去。

她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嘴里说着一些对不起谁谁谁的胡话。

我没有选择自讨没趣。

只是将她放在一个比较安稳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会只身一人来到忘川。

可能是来找洛华的魂魄吧。

乐游的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

期间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嘴里不断重复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守在她身边，只能用仅有的草药为她降温。

在她清醒的时刻，我试图与她交流。

但她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执念所困扰，无法与我正常沟通。

后来，乐游的高烧终于退去，她睁开眼睛，目光中带着迷茫和恐惧。

乐游第一时间是想要逃离。

可她在看清我的脸后，径直扑到了我的身前。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双眼泛红。

“言澈，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求求你，就让我待在你身边，不要离开我。”

“也不要让我离开你……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让我待在你的身边。”

“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乐游哭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

她完全不顾及自己虚弱的身体，直挺挺跪在了我的面前。

因为她的动作幅度太大，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又洇出了丝丝血迹。

“乐游，我们之间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能。”

“自从你纵容洛华屠杀云泽山与周家村开始，我们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再也不是那个孤女乐游，我也不再是乡夫崔言澈。”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除了不信任。

还有云泽山与周家村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

“你既然已经醒了，就抓紧时间调养。”

“给天宫发信号，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你并不适合这里。”


我被她一连串的指责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我一个凡人，又怎么能突破你们重重部防，拿到所谓的天玑百工图？”

乐游原本笃定的眼神也因为我这句话略显迟疑。

但她的脸上很快又扬起一抹嘲讽。

“所以你这是承认自己和魔域有所勾结了，是吗？”

“你说是那就是吧。”

我懒得再去解释，看着清艳无双的乐游，忽然鬼使神差的问道。

“乐游，你有没有一瞬间，想回到云泽山？”

她像是僵了一瞬，随即开口，语气里是对我掩不住的嘲讽。

“崔言澈，你现在提起云泽山，是想用回忆来博取我的同情吗？”

“别白费力气了，那个地方让我厌恶。”

“那里的人也是。”

我背对着乐游，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只能听到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起云泽山时更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可还没等我转过身问出口，乐游就施法离开了房间。

“这段时间你给我在碧游宫好好待着！

不许再踏出宫门一步！”

“崔言澈，我已经很累了，别再给我惹什么麻烦。”

乐游没再给我辩驳的机会，站在原地施法变成了一缕烟。

应该是去找洛华了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

因为在魔域里滚过一遭，衣裳四周都染上了黑红色的不明液体。

浑身还散发出一股腥臭。

这些都摆在了眼前，可乐游心里只想着洛华。

对我，却是连一句关心都懒得说。

我将自己的行李全都放入包裹里。

包裹周围的线头已经被磨断了。

墨绿色的衣衫在里面若隐若现。

这个包裹还是在凡间的时候，乐游亲手为我缝的。

“言澈，你无论走到哪儿，心里可都要想着我。”

因为她这一句话，这也是我唯一一个从凡间带到天宫上的东西。

昔日乐游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现在都变成了讽刺与不堪。

我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居住了无数个年头的屋子。

最终合上了大门，前往忘川河。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乐游居然会来忘川找我。

原本应该为救洛华四处奔波的乐游。

却神色匆匆，面色憔悴站在我面前。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她。

乐游红着眼眶，将我拦在了忘川河的入口，声音沙哑，字字控诉。

“崔言澈，谁让你丢下我的？”


“我曾是凡界的一个将军。”

“少年成名，屡获战功，成为最得圣上青睐的骁勇大将军。”

“可是后来，因为我的刚愎自用，与我一同上战场厮杀的数万名兄弟，白白断送了性命。”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一场大战死了太多人。”

“明明我才是在那场大战里，最该死的。”

“可是最后残留一口气的兄弟。”

“他为了能保护我离开，被敌军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我紧握着拳头，回忆中的痛苦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乐游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她从未想过我会有这样的过去。

“我逃回了家乡，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我所爱的人，我的兄弟，我的部下，都已不在。”

我成了一个罪人，一个逃兵。”

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

乐游的手慢慢松开，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疑惑，也有难以置信。

“我虽侥幸逃脱，却已经身败名裂，更无颜面对已经死去的战友和亲人。”

“我背负着数万人的性命。”

“他们的冤魂日夜在我耳边哭诉，让我不得安宁。”

我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

当年那场大战的惨烈与绝望，再次涌上了我的心头。

“所以这就是你要和魔域合作，盗取天玑百工图的原因吗？”

我没想到，自己将心事剖开之后，得来的却是乐游更深的误解。

“你究竟为什么，会一口咬定我会是魔域的卧底？”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

乐游就像是没有听到我的疑问一般。

她的嘴里只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崔言澈是魔域的卧底。”

“崔言澈的目标是天玑百工图。”

“崔言澈是卧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