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神改变了，不再失望，而是骄傲。

他们站在门口，像是小时候一样，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温柔而坚定。

这样的眼神，在十三四岁之后就不再有了。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举着染血的拐杖，破碎的宝石复原，阴沉的眼睛隔着雪来到面前。

我受宠若惊的心猛然停在半空，随后快速坠落，沉重地敲了一下，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印子。

那是新的祭祀。

我也许信奉神明，但我不会献出生命。

我记得那燃烧的火吞没伊洛的景色，狂热的人群跪在雪中，大祭司躺在雪中，雪白的骨头露着，以及人们因为背叛而将他扔进森林。

我想起萨仁懵懂的样子，他想必是不知道死的含义的。

就连感情都不懂，生死对他来说应该很难理解。

他不知道，只是他的视线的一个聚焦，就会死人。

我对上额尼骄傲的狂热的眼睛。

她也许把我当成了能奉献生命的英雄，也许认为我与他们一样信奉神。

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一定愿意一试。

可是，让我死，还是算了。

我退了一步。

额尼的脸色瞬间僵硬了。

她也可能从未见过不愿把自己奉献给神的人，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我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她不知道，我其实是人群中的怪胎。

我不想死。

我舍不得故事书，就算不能到达南方，我也舍不得这里辽阔的雪原，舍不得黑沉的海，舍不得燃烧的火焰，舍不得带着漂亮极光的天空。

也舍不得萨仁。

我害怕被火炙烤，害怕成为一团灰尘。

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弱，跌跌撞撞跑进了森林。

后面传来额尼的声音，她阻拦我，咒骂我。

我想，那双眼一定又要哭红了。

达玛没有叫我，我好心情地安慰自己。

起码达玛没有
出令人心悸的奇怪的动作，仿若倾听，仿若垂拜。

等结束的时候，我长长呼出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我穿着繁琐的衣服，脊背被汗浸透。

所有人鸦雀无声，等待着大祭司说话，然而没有。

大祭司一遍一遍跳跃，直到最后，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他拿着的那个拐杖也跟着掉在地上，拐杖上雕饰着的玉石跟着破碎，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心头都被重锤狠狠一敲。

结果不会令人满意的。

果不其然，有人扶起了大祭司，他过于消瘦的身体有些恐怖，他狰狞地瞪大眼，眼球似乎要爆出来，发出一声刺耳的类似于野兽的叫声。

人群跟着躁动不安。

大祭司的声音终于传来。

“神要他作为祭品。”

人群先是平静，随后传来欢快的声音。

这是神的旨意，意味着寒冷不再包裹我们。

被指着的青年正是我隔壁的伊洛，他似乎很惊喜，为自己能被献给神而骄傲。

在祭祀时，他就站在我的前方，舞姿有力，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标准。

我看着狂热的人群。

无论是即将献出生命的人，还是即将获取温暖的人，似乎所有的在坟墓中的世世代代也都在叫嚣雀跃，冰冷的空气似乎已经被驱散，阳光顺着这道旨意降临，永夜不再笼罩般。

没人关注我。

我偷偷离开了。

我也是信奉神的。

寒冷中的火，只要是人，都会信仰它。

可是比起神，我还是更喜欢静寂的山洞，燃烧的火为我照亮书上的文字，一个个熟稔的故事铺展。

这样的狂热的人群不适合我，只会让我窒息。

身上的石头叮咚叮咚，我踩着雪，留下深深的脚印，海边向来人少，这个山洞是我一个人的宝藏。

风大，我拆了有些繁复的衣服，雪白的雪狼皮毛抱在怀里，我才感受到清爽。<
头，然后为我添了新的皮毛。

今天的他们格外宽容，把书给了我：“待在家里看吧，外面很冷。”

我还挂记着海边的萨仁，跑去了海边。

也许是知道寒冷终将杀死我们，在不远的未来，我见到他，居然不再紧张。

萨仁垂着眼，看书里的故事。

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已经太过熟悉，我第一次没心情看书，眼睛偷偷瞄旁边的少年。

看他在火光中闪光的发丝，看他的专心致志的黑色的眼睛，看他的鼻子，看他的唇色，看他衣服上各种奇异的符号。

我突然感受到熟悉。

这些符号。

我才想起来，被血浸透的，属于大祭司的那身繁复的奇怪的衣服，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这个符号。

昨天祭祀时，在跳跃间，那个符号在火光里显得生机勃勃，是古老而虔诚的信仰，是这片土地长久以来的信奉的神明。

天边的极光像是穿透了他的灵魂，指尖炽热的温度蓦然出现在脸庞。

在萨仁抬头的一瞬间。

我才回神。

他温热的手覆盖住我扶着书的手，道：“怎么了？很冷吗？”

我喉咙哽住：“你之前指火，是因为你是火吗？”

他点头。

我问他：“你为什么虚弱？”

他歪歪头，有些困惑。

我：“我们村子里的人，会因为寒冷而死。”

萨仁的两只手都靠着我的手，他也许还想把我的手暖热。

他道：“我不知道。”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可以出现在每一个地方，为什么他能清楚地知道我读了多少遍。

我用火光看书。

而火在看我。

一遍一遍数着我读书的次数，看着我躲在山洞里，埋头想象着另一个世界。

看着我远离人群。

看着我向往离开。

“你为什么选了伊洛？”


阻拦。

我还有掌握生命的权利。

然而，一声枪响。

正如额尼所说，达玛一定是个优秀的猎手，不论跑得多快的猎物，他都能命中，不会用语言和动作惊动，冷静的眼睛盯着猎物，只等着一击毙命。

他打了我的腿。

我支撑不住躺在地上，鲜血喷溅到雪上。

酸涩的眼睛流出泪水，我忍着疼想爬起来，扭头，达玛举起枪，对准了我。

我的另一条腿也中枪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我的泪水滚烫，沿着脸庞蜿蜒留下，让我想起少年温热的指尖，泪掉在地上，融化了一点雪。

只能往前爬。

我不想死。

额尼跑过来，怨恨地看我。

她说我这样会害死整个村子的人，说我是个冷血的人，说我对神明不忠诚。

可是她的眼里满含骄傲，说着神明选中了我，福泽降临这里。

好恶心。

我要吐了。

他们不想死，选择要我死。

可我也不想死。

我想起故事书。

这一切都是假的，书是假的，现实是恶臭的，不会有拯救公主的王子，只会有因王子而死的普通人。

火光中映出的文字，熟稔的文字，每一个在山洞度过的孤独的夜晚，都成了利刃。

那本书终于不再引起我的兴趣，只让我泪流的更多。

直到我发出啜泣。

他们把我绑起来。

像是伊洛一样，躺在干燥的木头当中。

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是自愿的，被狠狠勒住。

萨仁。

萨仁。

我反复想着他的名字。

火点燃我身下木头的一刻，他终于出现了。

祭司跪在雪中，周围的人也跪着，他们虔诚地希望神明给予他们温暖。

我的泪水毫无用处。

白发少年出现在火中，赤脚

脸上是抹上了两道草木灰，从脸颊到耳侧，粗细有致，厚厚的雪白的狼皮披在身上，各色的漂亮的石头用绳子串联，挂在身上，仿若星星。

这是我最隆重的打扮。

额尼握了一下我的手腕，叹气道：“若你强壮，我会更加放心。可你不会猎杀，会死于饥饿、寒冷和危险。”

我抬起头：“我会在我成年后努力学习，猎杀熊和狼，我不会死于这些。”

额尼：“你的达玛在17岁，身体是你的两倍大，力气大到可以徒手杀死一只狼。”

我无话可说，那些并不是我向往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活在故事里，即便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额尼看我的眼中始终含着淡淡的哀伤和失望，即便大多是对我的爱，我依然不敢直视。

我跟着也需要去祭祀的伊洛，一起往村子中央走。

今日是个盛大的日子，有很多人聚在外围。

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石头垒出的小石头堆，上方是燃烧的火，祭祀就站在旁边，头上自头发中伸出长长的羽毛，脸上画着各样的神奇的符号，他的衣袍宽大，伸出来的手却瘦小，我甚至能看清骨头和经络。

村里的人都是尊敬他的，因为他能听懂神的旨意。

我根据安排，站在了最末尾。

我只是个凑数的，站在前边会扰乱神的视线。

我其实对那个舞并不熟练，往年我只是观赏，而且我近三四年有了那本书，就时常消失在人前，然后躲在角落看书。

我提前练习过，但一想到前方那团燃烧的火中有一双来自神明的眼睛，就格外紧张。

我几乎笨拙地跳完。

抬手和蹦跳都僵硬至极，身上的石头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叮咚声。

还好，周围的视线都狂热地看向那团火，希望得到神明的垂怜。

没人看我。

若是有人看我，那一定会有人发现，我格外生疏。

祭祀在台子上围着火堆跳跃，时不时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