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落脚在一座南方的小城，租了一个小院子。
此刻，我正躺在藤椅上享受着夏日午后难得的阴凉。
小城很宜居，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错，我打算在这里开一家餐馆。
以前我是不喜欢做饭的，可成为叶子茵丈夫这三年，却被硬生生养出了几分厨艺。
叶子茵是在第三天傍晚找到我的。
她那永远得体的穿着，难得的出现了小瑕疵。
随着我的视线，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衬衫袖口那即将脱落的纽扣上。
原本冷漠的脸上带上了一丝赧然。
“为什么不回家？”
她声音冷淡。
我抬头吃惊的看向她，“叶小姐，作为你的准前夫，我想我没必要出现在你家里了吧。”
挺稀奇的，我第一次在叶子茵脸上看到愤怒的神色。
“我们的婚姻、家庭在你眼里就这么儿戏？”
我有点讨厌她现在的态度，脸上也带出了不耐烦。
“第一千零九十四天，我提了离婚，你答应了，忘记了？”
叶子茵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吵架对象，她永远踩不中重点。
“你刚才说，第一千零九十四天？”
她脸上露出了疑惑。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虽然怕被叶家人赖上，我已经做好了告诉他们真相的准备，但现在，我还是试图糊弄过去。
“叶小姐，你方便的时间，我们随时可以去民政局。”
她皱着眉，半晌才说，“你不在的这些天大家都很不适应。”
我无所谓的笑笑，“你们很快就会适应的。”
叶子茵轻叹了一声，“妈的血压高了，医生已经建议她药物治疗，小年的成绩也出现了下滑，老师说他上课睡觉……”
我打断了她。
“叶小姐，那是你的母亲和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像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好看的眉头皱的更紧。
“顾锋，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需要聊聊，如果有什么误会，最好尽快解开。”
我突然起了坏心，模仿着叶子茵惯常的神情说，“叶子茵我没必要向你解释我的每一个决定，有些事解释了你也不一定懂，我提出要求，你答应了，各取所需，不是很好？”
她的神色又变了，真是奇怪，做了他三年的丈夫，今天看到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比这三年加起来都多。
“那叶航呢，你亲生的儿子，也不要，不管了？”
听到这个名字，这具身体的心脏还是不自觉的痛了一下。
我想起了顾锋最后的日子里，这个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可越是血脉相连的人，伤起人来才最彻骨。
四五岁的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大声表达自己的诉求。
“妈妈，我不要坏人做我的爸爸，我要和哥哥一样做韩叔叔的孩子。”
小知航说这句话时，叶家人都在场。
叶年面带挑衅的看着顾锋。
叶子茵大概是想要呵斥，却被叶老太太和叶诗阻止，嘴上说着，“童言无忌，大人怎么能和小孩计较呢。”
那时我就在想，和小孩当然是没必要计较的，可教唆和诱导的大人呢？
但当时的顾锋什么都没有说，帮小航穿好外出的衣物，又把要带去韩家的礼物一样样的收拾妥帖，然后和家里的佣人一起，站在门口送这一家人去叶子茵的前家夫给叶年过生日。
只有我能看到，在那个转身的瞬间，顾锋通红的眼眶。
第二天的民政局门口，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叶家那一大家子。
想不通只是离个婚，用得着他们这么兴师动众？
我刚走近，叶航就冲上来抱住我的腿，“爸爸，你去哪了，小航好想你。”
这孩子从小就不怎么和我亲近，他被叶家人教的很好，克己、守礼，可唯独对我这个亲爸，是半点不假辞色的。
要是以前，他这样亲昵的举动一定能让我受宠若惊，可现在第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再也不用和这一家人虚与委蛇了。
我看向叶子茵，“你儿子这样没规矩，你不管？”
我看到叶家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叶子茵许是怕儿子难过，先一步上前揽过孩子。
“阿锋，小航只是想和自己爸爸亲近，他没做错什么。”
“是吗？”我忍不住坏心眼的蹲下来，看着叶航的眼睛说，“可是我这种坏蛋怎么配做小航的爸爸呢？”
叶航的眼睛瞬间红了，只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阿锋，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可你不能这样对小航，他还是个孩子！”
叶子茵的声音中压抑着愤怒。
我不在意的站起来，“没关系，那么就赶快把离婚证领了，我不妨碍你给他找好后爹。”
“顾锋！”
这次是叶老太太。
她向来喜欢在我面前摆老佛爷的款儿，什么沏的茶冷了烫了，什么烧的菜油了淡了，但凡能搓磨人的法子，老太太都不吝啬在我身上试试。
记得有年冬天，老太太不知从哪听说了梅干菜包子，让我做给她吃。
我一笼一笼从白天做到晚上，她都不满意。
后来，厨房里的人下班了，我靠在桌上打盹，听到佣人说，“这老太太也太能折腾人了，先生这都反复蒸了七八笼了吧。”
“哎，可不是，这呀，哪是对包子不满意，分明是对人呢。”
那次是怎么过关的？是了，在寒冬腊月里，我独自开车去乡下，跑了五六个村子，终于买到老太太想要的古法晒制的梅干菜，这才消停下来。
我看向叶老夫人，“您先省省吧？我这个前女婿无福消受您的教诲，等您女儿再给你找个新的，到时候您再趁威风。”
叶家人像是都没想到我这个任他们揉捏的软柿子，还能有这么硬气的一天。
叶老太也顾不得生气我的不敬，呆呆的望着我。
“阿锋，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我们是一家人，什么离不离的，别说不吉利的话。”
我有点厌烦他们的腻味。
“叶子茵，昨天说好的，赶紧进去把证领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率先往服务大厅走，叶子茵却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
“干嘛！”我不耐烦的回头。
“阿锋，别这样，你现在不理智，而且我们之间有误会，你不要意气用事。”
她难得好声好气的哄我，却是在民政局门口。
我回头，认真的看她，“叶子茵，你没病吧，不要花一分钱，就能甩脱我这个恶心的男人，不是你做梦都想的吗？你现在又在犹豫什么？”
和叶子茵结婚的第一千零九十四天，我向她提出离婚。
她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但很快又换上了惯常的高傲模样。
“如你所愿。”
她说的平淡，就像我们在讨论是否要换掉早餐桌上的牛奶。
甚至连为什么都懒得问。
第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温柔的送她和孩子们出门，然后彻底离开了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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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叶子茵和叶家人以为我只是在闹脾气，可慢慢的他们发觉了不对。
最先闹起来的是小儿子叶航，本来那个对他管东管西的爸爸离开，他是开心的。
可学校游园会那天，妈妈忘记告诉保姆阿姨给他准备小饼干。
当他身边聚集了想要吃他爸爸亲手烤的小熊饼干的同学，而他却只能拿出西饼店买的成品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爸爸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第二个不适应的是叶年，明明他是最讨厌这个用下作手段取代了自己爸爸位置的男人的，可打雷那天，他靠着门板，却听不到门后那轻轻哼唱的歌谣时，突然恐慌起来。
叶老夫人是第三个，因为家庭医生告诉她，她的血压又高起来了，这次需要开始用药物控制。
她突然意识到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吃到顾锋给她准备的健康餐。
就连叶家已经嫁人的小姨子叶诗都有意无意的开始向叶子茵打探，到底什么时候去接姐夫回来。
叶家人开始频繁的在叶子茵面前提起我，甚至有人开始劝她，男人也是要面子的，偶尔主动哄他一下，也是夫妻间的情趣。
终于叶老太太忍不住了，在早餐桌上，她对叶子茵下了最后通牒。
“阿茵，我知道你骄傲惯了，可是夫妻之间还是不该生分的，你要是不方便叫顾锋回来，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来和他说。”
叶子茵原本就生人勿近的脸又冷了几分。
他们都以为是她高傲不屑向我低头，其实她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就打过电话了。
可她被拉黑了。
那个十年来从未被她拨打过的电话，在她终于决定拨打的时候，却再也打不通了。
想到这，叶子茵的脸色更臭了。
她的目光扫过虽未说话，但一脸期待看着她的两个儿子，从心底里涌上一股无力感。
“妈，我和顾锋的事你们别操心了。”
“那怎么能行，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这个小子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母亲的唠叨这么让她心浮气躁。
“你们要是能找到他的话，就去找吧！”他吼了一句，转身离开。
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顾锋已经能将她的情绪影响到这个地步了。
餐桌上三人面面相觑，老太太先拿了手机出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家他还要不要了。”
结果手机那头是机械的女声。
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两个男孩也坐不住了，分别开始拨打那个号码，但结果都一样。
这时候，倒是叶年先开口，“他从来不会不接我们的电话，会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
叶子茵按下门把手的动作一顿，那些犯罪现场跑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闪过。
她的心突然慌的厉害。
“Alex，我先生失踪了，麻烦你帮我报警。”
“等等，先联系几家私家侦探，秘密调查一下，资料我稍后发给你。”
叶子茵难受的去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的饭店开起来了。
每天我都会去我的去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当阳光投过玻璃，洒满小店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能立刻愉悦起来。
小城的游客不少，我的饭馆经常会接待一些客人。
我很喜欢温着茶，听那些有意思的人讲他们的见闻。
有一次，我刚送走一对退休后周游了二十多个国家的老夫妻。
被他们自学英语时闹出的各种笑话，笑的前仰后合。
回头就看到叶子茵和她的两个儿子。
我的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转身关门的时候，叶子茵伸手拦住我。
“阿锋，我们今天是来道歉的。”
她神色哀戚，连带那两个孩子也一副死了娘一样的丧气模样。
我连看都不想多看这一家子一眼，“你的阿锋死了三年了，要不是我，他这具身体的坟头草都比你儿子个头高了，现在想起来道歉了。”
“爸爸。”叶航冲上来抱着我的腿，“爸爸明明没有死，爸爸你是不是不想要小航了？”
我看了小孩子一眼，本来想要脱口而出的恶言被堵在喉咙里。
“小航你乖，以后好好跟着你妈妈生活吧。”
我推开他，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了一声爸爸。
是叶年。
一把拉开门，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看向他。
“你闭嘴，你他妈的有什么脸叫她爸爸？”
叶年像是被我吓到了，就连叶子茵也试图拦在我面前。
我一步一步逼近他，然后对他说，“你这个逼死他的罪魁祸首，你有什么资格叫他爸爸？”
男孩被吓得呆楞在原地。
“怎么样，亲手解刨他的小金鱼的感觉美妙吗？”
“躲在暗处看他压抑着悲痛，看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很有成就感吧？”
“你是个小英雄呢，亲手杀死了他最后的一点寄托，又亲手放在他的枕头上，是不是很开心？”
叶子茵过来拉我，“阿锋，够了，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是呀，他可是你们叶家的好孩子呢，知道自己的后爸不受待见，知道不管他对他多恶毒，都不会有人给他撑腰。”
“所以你的好儿子，就在顾锋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摧毁了他最后一点求生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生病了，我不知道金鱼对他那么重要。”叶年崩溃大哭。
“你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恶狠狠的盯着他。
“你不知道她在叶家的处境吗？表面上是顾先生，是叶家的女婿，可私下里没有一个人看的起他，在意他的感受，甚至就连那些衣帽间里的衣服手表也只是借给他临时装点门面用的。”
“他那时的抑郁症那样严重，他尝试自救过的，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每天陪伴他，听他说说话。”
“可是，在你们叶家，那个吃人的地方，他配养什么？”
“猫猫狗狗自然是不行的，他都能想到如果他带回来一条狗，一只猫，第二天就能被叶年以各种理由弄死。”
“思来想去，他偷偷在房间里养了一尾鱼，无声无息的，妨碍不到任何人，也不会被别人发现。”
“可就是这样，你的好儿子也不肯放过他。”
“潜入他的房间，残忍的解刨了那两条鱼，还把尸体放在他的枕头上。”
“叶子茵，你说，他是不是你的好儿子，是不是你们叶家养出来的好子孙。”
我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脸上冰凉一片。
叶子茵是带着两个儿子落荒而逃的。
后来，我收到了叶子茵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她给了我很多钱，几乎是她的一半身家。
再后来，每个寒暑假，我都能看到叶航，他就那样远远的站着，有时看我，有时看我的饭店，却从来没有走进来。
我想他大概是知道，我不想再见到叶家人，包括他。
叶老太太像是被她噎住，半晌才说，“阿茵，其实他这些年做你丈夫也算尽心尽力，那件事你就别再和他计较了。”
叶子茵却像是发泄白天受到的轻慢般继续，“离了也好，他这种人品，别带坏了小年和小航。”
“妈，你也要为小航想想，如果让他继续和小航生活在一起，以后小航知道了自己的爸爸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人，该多痛苦？”
她还要继续，却被叶老太太打断了。
“够了阿茵，你别再说了。”
在叶子茵的印象里，这是叶母第一次在她面前维护顾锋。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叶老太太眼里先一步涌出老泪。
“阿茵，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可……哎……”
“你今天提醒我了，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让你们和顾锋生分的。”
大概是要说的话过于难以启齿，老太太缓了半天才说，“你一直记恨顾锋当年在酒会上给你下药，害得你当年不得不和他结婚。”
他又看向自己一直疼爱的大孙子叶年，“小年，这些年，你也一直因为这件事记恨他让你父母失去了破镜重圆的机会吧。”
“所以这些年，他无论对你多好，多关心疼爱你，你都不冷不热，甚至连声爸都不叫他。”
“其实，你们不知道，那药不是他下的，是老婆子我下的。那件事是个误会，甚至顾锋也是受害者呀。”
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叶年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轻微的发抖。
他确实恨透了那个男人，因为他给妈妈下药，害得妈妈再也没了和爸爸复合的机会，害得他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误会，那他这些年对那个男人做的事……
他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叶老太继续说，“当年我其实是想撮合阿茵和小年爸爸的，你们那婚离得儿戏，后来关系也不差，我就想你们两个都倔，都不是轻易低头的性子，那我这个老婆子就帮你们一把。”
“那天的酒会，我准备了药，本来是要下给阿茵和小年爸爸，但阴差阳错那杯小年爸爸该喝的酒被顾锋喝了。”
“起先，我也以为这个男人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将错就错的，可后来偶然间和兰嫂谈起这件事，我们一对才发现，是我们自己忙出了错，把酒给错了人。”
“可那时你们又有了小航，我私心里怕他有了亲生的孩子会对小年不好，想着，他背着这个污点，就算是装也得装着疼爱小年，所以就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到了今天。”
“奶奶。”叶年只觉得这一声奶奶叫的苦涩。
他梗着脖子，像是强撑着最后的倔强，“那他自己为什么不解释，肯这么多年乖乖背着这口黑锅？”
“他解释了，是我们都不信他。”叶子茵艰难的开口。
不知怎的想到了很久之前，有一次她喝多了酒，缠在顾锋身上时，顾锋推她，说自己不想。
那天她在外面受了些气，看到顾锋眼里的拒绝，下意识就说，“你不是做梦都想和我上床？现在得逞了，又矫情什么？”
她清楚的记得顾锋的眸色暗了，他说，“叶子茵，我是喜欢你，但从来没有算计过你，更没有想过和你上床。”
她只是嗤笑，然后继续着在顾锋身上的动作。
那时的她不信，也不在意顾锋。
这些年，他们一家谁又在乎过顾锋呢，在他们心里早早就判定了他的罪行，早就给他打上了下作的标签。
只有叶航懵懵懂懂，他小心翼翼地问，“奶奶的意思是，爸爸没有破坏哥哥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吗？爸爸不是小三？”
叶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搂住幼弟说，“小航，以前哥哥告诉你的那些话，不，还有我们听到的，奶奶，小姨说你爸爸的话，都是错的，我们都是骗你的，我们都撒谎了。”
“你爸爸不是小三，也不是坏人，他很好很好……”
叶年说不下去了，因为哽咽他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