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圈住我和孩子，把我往后捞了一把。
“我刚刚要是不拦住你，你现在恐怕已经死了知不知道？”
我没心力与他解释，只能流着泪把孩子往他怀里塞。
“你带孩子走，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我死掉没关系，但是这个孩子我求你带他出去。”
周云廷静默了一瞬，坚硬如铁的臂膀竟也僵在了原地。
他重新把孩子塞回我手上。
“要走一起走，你要是死在这儿，回去我怎么同霍将军交代？”
周云廷究竟是习武之人，他撕下一截衣袖用茶水泼湿，然后掩住我与孩子的口鼻。
带着我们从他刚才跳进来的那扇窗把我和孩子一一推了出去，最后自己才跳出来。
火势越来越大，却不知为何，竟没惊动宫人来救火。
这偌大的紫澄宫里，所有人都站在夏紫茗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周云廷跳出来之后，夏紫茗似乎才回过神来。
露出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跑过来拉住周云廷的衣摆就要下跪道谢。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
“我本来是怕孩子冷，所以才多备了两个炭炉在殿里。”
“也不知道奶娘这贱妇是怎么照顾的，竟然擅离职守，这才酿此大祸！”
“要不是王爷赶来得及时，恐怕今天，这孩子可就……”
说着，她便小声抽泣起来，想要从我怀里把孩子抱过去。
我怕孩子出事，从刚才起便把孩子放平然后用湿毛巾为他擦拭，还往他口里吁了两口气。
好不容易孩子才重新睁开眼小声哭泣起来。
我也顾不上自己身上被烧伤的疼痛，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刚回过神，便看见夏紫茗朝我伸出两只指甲尖尖的手讨要孩子。
也许是见我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周云廷冲我皱起眉头。
“潇潇，把孩子还给贵妃娘娘。”
我置之不理。
夏紫茗演技极好的捂嘴呀了一声。
“这是……潇潇？”
“王爷您是说，这是您府里的侧福晋？”
“哎呀，真是该死，我竟不知……”
“听闻妹妹也是刚刚产育，怎么不在府里好好静养？”
“王爷竟也舍得让你跑来我宫里伺候着？”
她每个字都像尖刺一般扎在我的心上。
可是周云廷，我的夫君，却不仅没有为我说话，还帮着她一起从我怀里抢孩子。
“听话，把孩子还给贵妃。”
“你根本照顾不好孩子，没听见贵妃娘娘说吗？”
“今天这场火灾，完全是因为你没看好孩子才造成的！”
“你再看看自己的样子，臃肿不堪，满身脏污，在这简直脏了贵妃娘娘的眼，还不快同我回府！”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周云廷他明明知道的，他知道我的狼狈虚弱是因为七月产子。
他知道我的臃肿不堪是因为未出月便要凉水洗衣干活，还无法休息。
他也知道我满身的脏污血渍，都是刚刚在火场里为了保护孩子而留下的。
他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话语来攻击我？
我无法再保持冷静，冲他大吼。
“不是我！照顾不好孩子的人明明是她夏紫茗！”
“这场火是她故意为之，她一直在虐待孩子。”
“今天她还亲口对我承认，她说这个孩子现在对她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是她要杀了慕铭！都是她干的！”
我话音未落，周云廷便一巴掌狠狠甩在了我脸上，我嘴角渗出血丝。
他怒目朝我：“一派胡言！竟敢污蔑贵妃！”
哥哥从怀里把自己的那块玉佩掏出来，用看死人的神情看着周云廷，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杀了。
我的尸首被哥哥带回去，好好安葬了。
而周云廷从那之后便一个人一直待在我的小偏殿里，抱着那几块烧碎的狗头帽的碎片不吃不喝。
他问那些新来的小丫鬟，我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可是小丫鬟们却支支吾吾面露难色，过很久才鼓起勇气告诉他。
“王爷，侧福晋她，她被您灌了哑药呀，怎么会留下遗言呢？”
父亲和哥哥一直在边疆打仗，这次终于得胜回朝，却发现我在王府里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甚至还被折磨致死。
向来最疼爱我的父兄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
他们开始疯狂上书参奏周云廷，说他行事不端，说他私养府兵意图皇位。
甚至说他私通宫中贵妃，试图混淆皇家血脉！
“万岁明鉴，我霍家小女就是因为发现他的秘密，所以被他灭口而死。”
“我父子二人今日上书，只求心安，求皇上还我霍家一个公道！”
周云廷只是愣愣地跪在朝中，连半句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脸上淡淡的没有表情。
皇上把奏章扔到他脸上，要他解释。
可周云廷却只是深深地拜下去。
“儿臣知罪。”
“儿臣与贵妃，确不清白，求皇上赐死。”
所有人都惊呆了。
哪有这样的啊？
好歹你求求皇上饶你一命啊。
人家夏紫茗就是那样干的。
夏紫茗跪在地上紧紧抱住皇上的小腿，哭得花枝乱颤，精致的脸上妆全花了。
“不是的，不是的皇上，秦王他信口雌黄，臣妾是清白的呀……”
周云廷又是一拜。
“儿臣请求滴血验亲。”
“皇室血脉，不容有失。”
“尽管损伤皇上龙体，也请您一定要亲、自、验。”
“以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他字字恳切，夏紫茗却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
滴血验亲的流程简单得要命，一碗水两个人便全搞定。
短短半盏茶水的功夫，皇上便看到了结果。
他扬手便下旨赐死了周云廷与夏紫茗。
孩子无辜，便贬为庶人，扔到大街上去自生自灭。
而此时，我的孩子早已被周云廷调包送去了霍家。
行刑那天，小桃提议说我们回家去看看吧：“好久没见老爷夫人了。”
我点头，在刑场上最后看了周云廷一眼，便转身离开。
哥哥心软，不仅给我的孩子配了八个奶娘十八个嬷嬷轮流照顾。
还去大街上把那个被用来调包的孩子捡了回来好生养着。
我看着爹娘哥哥都围着孩子们抹眼泪。
娘更是一边哭一边努力修补我的绣品，试图把那个被烧到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虎头帽重新做起来给孩子带上。
看到他们过得都好，我就放心了。
其实还想再看看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也想看哥嫂生子，想给父母送终。
只是或许是执念已消，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渐渐虚弱起来。
小桃颤抖的声音响起。
“小姐，我们是不是要去投胎了？”
“哇——”
“呜——”
随着两声清亮的啼哭，城中秀才家媳妇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
……
我没想到，死后竟还能和小桃相见。
她正飘在王府上空，看着床上已经冰凉的我的尸体默默垂泪。
再一抬眼，看见我时，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想要扑过来拥抱我，却直直穿了过去，扑了个空。
她一扁嘴又要哭，我赶紧叫停。
阴间可没煮鸡蛋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天，也许是四天。
周云廷又踏进了我的小偏殿。
还没进门，他就嚷嚷，说给我买了只兔子，让我养着解闷。
没指望得到我的回答，他直直走到床边，把兔子扔到我身上。
“别装睡了，起来看看喜不喜欢。”
“嘶，这兔子是不是尿了？怎么屋里臭臭的？”
“你也是，小桃不在了，但我不是给你指派了别的丫鬟吗？”
“你倒是让她们打扫打扫屋里呀……”
“潇潇？潇潇？！来人！来人啊！传医官！医官！”
他终于发现我死了。
周云廷发了疯一样质问医官我为什么会死。
“她不是一直很健壮吗？”
“就算当时被生剖了腹都活下来了，我只是灌了她一碗哑药而已，她怎么会死？”
“再说了……”
“再说当时她还吃了那千年人参，那玩意儿都能救活死人！”
“对，救活死人，我去找人参……”
医官虚虚伸手拦住他，有些为难道，“王爷，这人都臭了，再吃什么人参也没用啊。”
周云廷眼睛红得像鬼，比我还像。
他软着身子跪倒在地，反反复复只会问一句为什么。
医官给他解释，说哪怕是猪牛也没几个能承受得住生剖肚子的。
更何况我还是个身有旧疾的孕妇，当时没死已经算命大了。
再加上产后又没有好好调养，忧思过度，自然加速了死亡来临。
周云廷抓住关键词，“旧疾？她有什么旧疾？”
医官意外道：“您不知道？”
“侧福晋她身上有旧刀伤，其中一刀更是横穿了肝脏，想必也留下了疤痕，您难道从没注意过？”
周云廷怔住：“刀伤？怎么会……”
“她明明从没上过战场，霍将军更不可能对她下如此狠手。”
“她明明说，她身上的那个只是胎记……”
“胎你妈的记！”
我哥应该是听到风声，从外头风风火火闯进来，抬起一脚就踹在周云廷心窝上。
“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是我亲手把她包进襁褓的，她从没有过胎记那种东西！”
“她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那次去战场为救你而留下的！”
周云廷从怀里掏出玉佩：“你胡说，当年救我的明明是紫茗！”
我哥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那个夏紫茗，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你信她能背得动你？”
“还是一个人在那样危险的地方，一边背着你一边跟人干架。”
“你是头猪吗，你信？你真信？”
“这玉佩是当年我娘去庙里求的，我跟我妹一人一块。”
“你拿着我们霍家的玉佩，然后说夏紫茗救了你？”
我被他打得愣在原地。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儿时不懂事的时候自然也有过不少的矛盾摩擦。
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手，就连小时候孩童间的那种打闹也没有过。
他还对我说，会对女人动手的男人都该去死！。
他说过他会一辈子保护我，不会让我伤到一根手指头。
可是周云廷，现在我这一身的伤，都是你带来的……
周云廷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看着我肿起来的脸颊，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沉默了。
这时，夏紫茗适时委屈出声：“王爷……孩子还是给我抱回去吧，到了孩子睡觉的时候了。”
周云廷这次态度缓和了不少，他搭上我的肩膀，语气也变得柔和。
“潇潇，我知道你失了孩子难受，但这是贵妃娘娘的孩子。”
“你得还给她。”
“我答应你，我们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我手中强硬地、不容拒绝地把孩子抱走，递给了夏紫茗。
在孩子被抱离我怀里的一瞬，我只感到天旋地转，一时体力不支，竟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王府里，躺在自己偏殿的小床上。
小桃趴在我床边抽抽打打的哭泣，眼泪鼻涕都流在我衣袖上。
我抽开手臂，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子：
“哭什么？你家小姐还没死呢。”
她哭得更凶了，“小姐！！！”
“他们太欺负人了，你那个样子被带回府里，连呼吸都只有浅浅一丝。”
“可都这样了王爷竟还不让请医官来看，更不肯给药！”
“简直欺人太甚！这不是让人活生生等死吗？”
我望着屋里冷清的样子，恐怕周云廷下的命令还不只是不给医药这么简单。
我问小桃，“王爷还说什么了？”
“这屋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在伺候，其他人呢？”
小桃顶着两个桃子一样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回话，周云廷的声音便响起。
他踩着慢悠悠的步伐从外头走进来，带进一身的寒气。
“因为我下令，除了小桃其他人不许进你这院子。”
“且你以后每日的吃食标准也都要降下一半，好减一减身上的肥膘。”
“小桃说你病了，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壮硕得很。”
“这么胖，完全没有一副病弱的样子。”
“真是，怎么装病也装不明白，像小时候一样蠢笨。”
周云廷挥手遣开小桃，然后坐在了我床边，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这副表情就是在赌气，故意说难听话来惹我生气。
以前我听他这样说话，总会不服气跟他吵起来。
争辩两句我是武将之女，从小吃得饱喝得足还天天锻炼当然身体健壮之类的话。
然后话题就会被渐渐扯偏，从一开始引我们吵架的事情本身，被衍至一场比试或者一个带着啃咬意味的吻。
可是现在我既没有与他比试的力气，也不想再亲他了。
“知道了，妾会少吃些的。”
“不过王爷，您若是嫌妾丑陋，其实可以不用来看妾的。”
“或者干脆休了妾，这样就再也不会碍到您的眼了。”
“既然如此，明天开始，你进宫去给紫茗的孩子做奶娘吧。”
周云廷说，贵妃因为在服用养颜粉所以不便给孩子喂奶，贫民农家出身的奶娘她又看不上。
“正好你也刚生了孩子，奶水浪费也是浪费了，还不如进宫去。”
我还没说话，小桃就先急了。
“这怎么行！”
“我们小姐可是千金之躯，怎可去做奶娘！”
“并且我们小姐身子还这么虚，喂养孩子又那么伤身，我们小姐才不会去呢！”
周云廷嗤笑一声，“装什么？”
“小厨房的人都来报过了，那两根千年人参你可是眼都没眨就炖来吃了。”
“那两碗参汤喝下去，就是死人都能变活。”
“再说了，你一个武将之女，从小习武，体格这么健壮。”
“又不像紫茗那样柔弱，你说自己虚弱，谁信？”
小桃还欲再辩驳两句，被我制止住。
“好，我去。”
“明天一早我就进宫。”
周云廷把面纱扔给我，要我进宫的时候蒙着面孔，少给贵妃娘娘添堵添麻烦。
我接过面纱，在心中冷笑。
是啊，宫中那个金贵的小阿哥是我的亲儿子，他的眉眼定然是与我相似的。
到时候要是被人察觉出来，可不是会给夏紫茗添堵添麻烦吗？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让我见到孩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原以为，就算不是亲生孩子，但这么多双眼睛一起盯着，夏紫茗无论如何也不敢苛待了孩子。
但我没想到，刚一进宫，我便看到孩子一个人被扔在小床上哭得撕心裂肺，而周围竟没有一个人在看孩子！
甚至这么冷的天，孩子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单，屋子里连个炭炉也没有。
我心疼坏了，连忙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孩子裹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
也许真是母子连心，刚一被我抱起，孩子竟停了哭声，乖乖地眨巴着那双大眼睛看着我。
这还是自他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
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涌出，打湿了面纱。
身后传来贵妃尖刻的笑声：
“好啊，好一出母子情深。”
“内宫深处王爷又进不来，你说你哭给谁看呢？”
“总不会是指望本宫大发善心把孩子还给你吧？”
我转身，对上夏紫茗美丽妖冶到极致的一张脸。
而那双眼睛，此刻正像毒蛇一样牢牢盯着我，叫人不寒而栗。
夏紫茗走近，戴着尖细护甲的手慢慢抚上孩子的脸庞。
“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
“记住了，他叫慕铭，是当今圣上的孩子，尊贵的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