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白日闻得我死讯时那般面无表情。

我蓦地好奇他此刻心中所想。

是在思忖一个曾威胁到他皇位之人终于离世。

还是在念及一个被他辜负的女子终究殒命。

他是如释重负，抑或是心怀愧疚？

然我无从知晓，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裴盛。

我曾以为他往昔种种不过是特意做给我看，是他想让我瞧见的模样。

实则我对他全然不识。

裴晟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跪于棺木之前。

身着明黄色龙袍，跪得端端正正。

自他登基之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下跪。

然他依旧缄默不语，我瞧了他许久，终确定他不会与我言语。

随后我又躺回棺木之中。

我似做了一个梦。

于梦中，我亦未疑惑为何魂魄亦会做梦。

只记得耳畔低低的哽咽声。

那声音令我心烦意乱，我不住地追逐那声音，然那声音始终距我不远不近。

我追了许久，眼前愈发光亮。

终了，迷雾散去，我瞧见了哭泣之人。

乃是十几岁时的裴晟。

他只是望着我，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似是极为哀伤。

他的嘴唇开合，似在诉说着什么，然我却听不真切。

当我欲抓住他时，我醒了过来。

天色已亮，裴盛早已不在长乐宫。

10每夜，裴生都会前来，而后于黎明前离去。

每次我皆会忍不住睡去，且每次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的少年裴晟总是在哭泣，用那双满含悲戚的眼眸凝视着我。

我想裴生年少时或许当真深爱过我。

彼时他尚无那般大的野心，许下白头之约时，亦应是真心诚意。

只是那皇位太过血腥，坐上此位之人定会舍弃某些东西。

裴生不过是权衡利弊，抛弃了我。

停灵七日，今日便是我出殡之日。

我松了一口气，站于门口静候宫人们将我带出宫去。

自清晨直至深夜，我始终未等到送灵之人。

裴盛照常前来。

我蹲于他面前，多次问询究竟为何。

自然，毫无回应。

于是我便这般迷茫地又度过了许多时日。

直至一日我被吵醒。

爬出棺木一瞧，殿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之人。

为首者乃是皇后，她身着华服，面容肃穆。

天色尚未大亮，裴盛尚未离去，便被众人堵住。

皇后道：“请陛下允准臣贵妃入土为安！”

明妃亦在其中，她附和皇后道：“请陛下允准臣贵妃入土为安！”

裴
姐那般爱你，你却负了她，你伤害了我姐姐，伤害了我们全家，你真该万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为你的罪孽赎罪！”

言罢，她竟自袖间抽出一把匕首冲向裴生。

裴生原本不屑地欲抓住她的手腕，“就凭你，亦想杀朕？”

谢凝扭曲地一笑，“就凭我。”

话音刚落，裴生的面色陡然涨红，握住谢凝手腕的手亦无力垂下。

几乎刹那间，他便倒地动弹不得。

谢凝蹲下身子捏住他的脸，“无色无味之毒药，你已服下三年，三年前你带我回宫之时，便注定了你的死亡！”

“每次与你亲热，皆令我作呕！

不过，我如愿以偿怀上了你的孩子，还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他，待你死后，我会让我的孩子登基，你为了你的江山覆灭谢家，那我便会让你最为在意的江山，落入你最为憎恶之人手中！”

谢凝一气呵成说了长长一串话，这番话，她憋闷了八年！

言毕，她松了一口气。

“你尚有遗言否？”

裴生的嘴唇微微颤动，我与谢凝聚精会神，欲听他会说些什么。

我原以为会听到他愤怒地咒骂，然未曾料到他的情绪竟已平复。

大抵是因觉尘埃落定，他亦不愿做无谓挣扎。

“给你姐姐，葬以皇后之礼，死后追封，嘉婉……埋于后陵……”谢凝与我皆愣住了。

许久之后，谢凝厌憎地道：“你做梦，你怎配与我姐姐合葬！”

裴生不知从何处涌起一股力气，一把抓住我棺木的边缘。

“这江山尽归你……你亦可为谢家翻案，让……让我与婉婉合葬……求……”我紧闭双眸，泪如雨下。

不，我不愿。

我不愿与这毁了我一生之人合葬。

我欲告知谢凝，然她摇首拒绝。

我心甚喜，她懂我，绝不会让我与裴生合葬。

于我原本的世界，我曾闻一种海葬之法。

将骨灰撒于海上，风吹向何方，便去往何处。

可惜，于此地无法实现。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

乃是谢凝自裴生身后抱住他，将刀塞入他手中。

继而握住他的手，用力割开他的喉咙，鲜血喷溅。

谢凝松开手，任他倒地。

谢凝终是瞧了瞧我的棺木，转身离去。

她走之后，我缓缓蹲下身子，于裴生身畔。

瞧着他的鲜血不再飞溅，瞧着热气腾腾的鲜血逐渐凝固。

他的生命已然终结。


俄顷，他忽睁大眼睛，直直望向我的方向，仿若瞧见了我。

然仅一瞬，他便默默动了动嘴唇，而后缓缓阖上双眸。

“婉婉……”裴晟死后，我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瞧着他的鲜血蔓延至棺木旁，晶莹剔透的冰棺染成一片血色。

黎明时分，前来更换冰棺的宫人推开门。

一声尖叫划破灰蒙蒙的天际。

“陛下驾崩啦……！”

“陛下驾崩啦！”

“陛下为贵妃殉情而死！”

我又望向裴盛。

他的神情极为平静，看上去，真好似自裁殉情。

可惜，他并非那般情深意重之人。

谢凝换了衣裳匆匆赶来，趴在裴生身上哭得几近昏厥。

皇后随后而至，她默默叹息良久。

“陈贵妃，发丧。”

尸身自冰棺移至早已备好的棺木之中，送往城外。

我欲回首再看他们一眼，然棺木中传来一股吸力。

我的魂魄无法自控地被拽入棺木。

该离去了，我心下明了。

出城之后，竟于六月时节飘起大雪。

白茫茫的大地当真洁净无瑕。

当我的意识消散之际，我忆起最后听闻的机械声。

宿主是否确认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

一阵电流声响起之后，再次重复。

宿主是否确认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

宿主是否确认留在这个世界上？

“是。”

解除绑定成功。

原来系统给了我三次机会，然我一次亦未珍惜。

情爱之事，太过缥缈。

若有来生，万不可沉溺。

全文完
丈夫未予眷顾，竟还能与我和平共处。

后来，她果真信守承诺。

两年间，我们于大日子里仅见过寥寥数面。

故而我甚是惊讶她会是首个来看望我的人。

先是皇后为我上香，又端起一杯酒洒下。

做完这两件事，她默默伫立良久。

临去之前，她终是开口：“此生，你太过悲苦。”

“若你如我一般，从未对他抱有期望，便不会如此痛楚。”

“可惜，你曾尽享他的极致宠爱，却被心爱之人亲手打入地狱，尚还如此年轻，便凋零于这深宫之中。”

“皇恩，不过如此。”

“来世，莫要再入王侯之家。”

她转身离去，背影孤寂落寞。

我望着她的背影，不过十年光阴，却已暮气沉沉。

这深深宫闱不仅困住了我，亦困住了她。

一生背负家族荣辱，不敢行差踏错。

忍受丈夫的漠视，于孤寂深宫中，岁月渐逝，容颜老去。

我向她躬身行礼，尽管她无法瞧见。

她所言极是，来世，不会再对情爱抱有期望。

倘若，真有来世……9第二个来看望我的会是明妃，这委实出乎我意料。

她与我容貌相仿，入宫之后不可能未听闻风言风语。

不将我视作假想敌，不恨我入骨便罢了，怎会前来瞧我？

然她当真来了。

与皇后不同，她身着华服，全然不似前来探视一位亡者。

明妃亦未为我上香或是洒酒。

她只是伫立原地，双手交握于腰前。

她面上的神情极为复杂。

似有怨愤，有不甘，有仇恨，又似有一丝哀伤与泪光闪现。

我想，定是我看错了。

明妃抬头，我的视线亦随之向上，却一无所见。

再瞧她时，她已敛去所有神情。

丫鬟亲昵地搀扶着她的臂膀，二人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我轻叹一声，实是瞧不透这明妃。

然我亦不在乎了，我已然身故。

或许待尸身被安葬，我便会彻底消逝于这世间。

爱恨情仇啊，想要理清委实太难。

我曾获得一次生机，却未能把握。

直至夜晚，也无人再前来。

我略感疲惫，遂躺于棺木之中欲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间，被门轴的吱吱声惊醒。

我坐起身来，望向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步入。

月光自逐渐闭合的门缝间洒落，照亮了他的面容。

乃是裴晟。

似有一抹水光闪过，但定睛细看，却又无迹可寻。

他依旧
着我，沉默良久，方道：“好。”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接下来的十日里，我一边静候裴生前来探望，一边真切感受到体内生命力的逐渐消逝。

但我始终未能等到。

守诺公公亦再未归来。

3我在明华宫逗留了一个时辰。

直至裴生自帘幕内走出，我还未消散。

他与明妃情意绵绵地坐在餐桌旁。

我躲在门口，紧闭双眼，不愿目睹他们的亲昵。

谁料，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乃是外面的宫人在交谈。

“听闻前几日陛下在御花园斩杀了一名太监。”

“委实可怜，竟被活活打死，据说乃是因提及了陈贵妃……嘘！

莫要丢了性命！”

声音戛然而止。

我呆立原地，眼眶发热，却无泪水流出。

守诺公公，竟然死了？

裴生竟对我憎恶至此……我欲哭无泪，只觉心痛如绞。

我害死了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那一刻，我只求即刻魂飞魄散，前往阴曹地府寻觅守诺公公，向他赔罪。

但我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直至裴生用完餐，步出明华宫。

我浑浑噩噩地跟随着他，欲质问他为何如此，可他却无法看见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响起一声惊雷。

那是裴生的声音。

“秀云之事，处理妥当了吗？”

裴盛为何突然提及秀云？

所谓的处理妥当又是何意？

“回禀陛下，前几日已处理干净，赏了她家一百二十两银子，陛下放心。”

茂安公公弯腰低声回应。

裴盛轻轻哼了一声，“她近况如何？”

茂安的身躯明显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答道：“尚可。”

两人随后不再言语。

什么？

秀云竟是裴盛的人？

我此前从未细究其中缘由，但此刻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起初，我身边所有的侍女皆被裴生诛杀。

为何独独留下这样一个我鲜少见面的丫鬟？

原因唯有一个，那便是秀云从一开始便是裴盛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但他究竟有何企图？

忽然，我忆起秀云死前几日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她临终前所说的话。

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跃入我的脑海。

秀云究竟想告知我何事。

但裴盛不许我知晓此事。

故而，裴盛无法容忍心怀异志的秀云。

她的死并非后宫之人的报复，而是裴生的惩处……那么秀云欲对我说的究竟是什么……我紧闭双眼，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