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渊丝毫未觉，让萧一取了一枚金锭给孟思君，匆匆走了。

再见到萧泽渊时，已经是第二天。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神采奕奕地进了书房找孟思君。

彼时，孟思君已经看了一整晚的边防分布图，双眼通红。

以前，孟思君累了倦了、伤了痛了，萧泽渊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但现在。

萧泽渊无视她疲倦的神情，握着她的手：“你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我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你的义妹，不若让她入府陪你罢。”

“东侧的听竹轩是不是空着，便让她住到那里。”

如此，便是已经做了决定，只是知会孟思君一声而已。

好在孟思君已经不在意了。

孟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上扬的语调里没有一丝笑意：“好啊，听竹轩正好离皇叔的书房近，皇叔正好替我多照顾义妹。”

她脸色语气都如常，萧泽渊没来由慌了一瞬。

不过很快，那抹慌乱就被他压下，笑着把孟思君拥入怀中。

“飞燕是你的妹妹，无论如何，本王都不会亏待她。”

孟思君靠在他的胸膛，明明他还是她爱的那个人，可她心里却已经没了一丝波澜。

孟飞燕住了下来。

当晚，她就带着丫鬟，哭唧唧到了孟思君的书房：“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姐姐？不然怎么我一入府，亡母留给我的玉簪就遗失了……”

孟飞燕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苛待义妹。

下人都以眼观鼻，不敢说话。

这点伎俩，孟思君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那便去查你自己是如何丢失的，与我何干？”

军中事忙，她打发完孟飞燕，就想让孟飞燕走。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通传。

“王爷来了。”

萧泽渊一进来，孟思君便看见他的眸光落在孟飞燕身上。

那眼神，三分疼惜三分担忧，还有四分是安抚。

果然，下一刻。

孟思君便听见萧泽渊的质问：“早间让你妹妹住下来是你同意的，如今又闹什么？”

孟思君黛眉一簇，还没开口。

孟飞燕就先一步跪下，泪眼涟涟：“姐姐，若是别的物件，哪怕再珍贵，妹妹都能赠与你。”

“唯有这支玉簪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还请姐姐还给我。”

就连萧泽渊，脸上也染上失望之色：“君儿，你年幼时，本王教导过你什么？”

“君子不虚行，行比有正，你怎么能因为妒忌，便苛待于她？”

他下意识从怀里拿出一锭金：“你若是缺银钱，本王给你便是。”

三言两句，甚至未曾听孟思君辩驳一句，就把苛待义妹罪名盖在了她的头上。

望着萧泽渊递来的金锭，孟思君的表情有过一瞬空白。

明明曾经，哪怕她与太子争执，萧泽渊都会率先维护她。

他现在就这么爱孟飞燕？

孟思君扣紧手指，反问了句：“敢问皇叔，我什么都有，为何偏要嫉妒飞燕，嫉妒到甚至不惜偷拿她的簪子？”

“当然是因为我有了王爷的骨肉……”

孟飞燕话未说完，便被萧泽渊冷呵打断：“住口！”

可孟思君还是听见了。

原来……急着要纳孟飞燕为妾，甚至不惜去找四哥商议。

是因为孟飞燕已经珠胎暗结，萧泽渊急着为孩子正名！

孟飞燕被萧泽渊怒斥，眼里的泪当即落了下来。

可这次萧泽渊没再看她，而是放缓了声音，小心翼翼哄孟思君：“君儿，一根簪子而已。”

“还给她吧，不闹了好不好？”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直直浇灭了孟思君心里的怒火。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还是觉得她在刁难孟飞燕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思君扯了扯唇，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好，我不闹，那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我这个‘苛待义妹’的王妃？”

萧泽渊抬手捏了捏眉心，沉思一瞬：“今日起，你就别掌家了，让飞燕代你掌家。”

孟思君听着，连心痛都没了，只觉荒谬。

她即将要走，这摄政王府谁掌家都与她无关，只是这孟飞燕是什么身份，替她掌管王府？

小妾？还是外室？

似乎是洞察她的想法，萧泽渊对着下人吩咐了句：“王妃身体抱恙，义妹孟飞燕代为掌管王府。”

一众仆人连个不字都不敢说，战战兢兢俯首应“是”。

最后，众人退去。

孟飞燕得意起身上前，靠在孟思君耳畔说了句。

“姐姐，你瞧，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在家吃不饱，就会到外面偷腥。”

“你信不信，最后我会取代你，成为新的摄政王妃？”






得胜还朝后，他终于跨过世俗，在三军阵前起誓要娶孟思君。

“本王萧泽渊此生不求子，不纳妾，只求与孟思君白头与共！”

大胤朝人尽皆知，摄政王萧泽渊爱孟思君如命。

可婚后三年，他养了孟思君的义妹孟飞燕做外室。

且对孟思君唯一活下来的兄长孟宣连说：“四郎，唯有你以残疾之身，去陛下面前哭诉不放心飞燕，陛下才会将飞燕许给我。”

“也只有如此，思君才不会同我哭闹。”

……

胤朝，常胜将军府祠堂。

“君儿，我观王爷心意已绝，恐怕纳孟飞燕为妾，只是迟早的事了。”

“可笑当年父亲战死时，还要把那医女孟飞燕认做义女，她竟然如此恩将仇报，破坏你与王爷的感情！”

祠堂檀香袅袅，四哥孟宣连的话如重锤砸在孟思君心上。

她扯了扯唇角，苦涩的笑溢满脸颊。

与萧泽渊相识二十余载，从幼时追着他喊皇叔，到如今跨过礼教成为他的妻。

她见过他爱她是什么模样。

他不爱了，她自然也能第一时间觉察。

只是没想到。

他们曾经跨过万千磨难才在一起，如今成亲不过短短三年，爱竟然就散了。

孟思君着轮椅上的孟宣连，心口刺痛仍如有刀在剜。

十年前，嘉陵关一战。

她父母和三位兄长皆战死，只有四哥孟宣连活着，却也因此一战落下终身残疾。

如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她不愿再让孟宣连担忧：“四哥莫担心，我已有决断。”

“近日柔然犯边，陛下已同意我与萧泽渊和离，如今只等集齐军资，我便会率领大军，出征柔然。”

孟宣连的手一瞬死死嵌入木轮椅，英俊的脸上是深刻的沉痛。

“思君！将军府如今只剩我们兄妹二人，若你再出事，叫四哥如何独活？”

他悲痛的话像是巨石，沉沉在孟思君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孟思君指尖微微收紧，死死忍住眼眶中的热泪：“四哥，你我都知道，为国征战是将军府的荣耀，保卫边疆百姓，是你我刻在骨子里的使命。”

孟宣连一瞬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满脸颓败靠在木轮椅上……

兄妹俩相顾无言，只余心痛。

以至于孟思君迎着风雪出府时，眼眶都是红的。

远远地，她就看见萧泽渊等在外面。

男人玄色九蟒长袍，大氅上堆满积雪，俊美不似凡人，只有见到孟思君时，那双淡漠眼才有了情绪。

“怎么去了这么久，四郎不知本王在外面等你吗？”

“怎么脸色不好，是不是饿了？”

“怎么连眼睛都红了？”

他握住孟思君的指尖，觉察到她指尖冰凉，没有丝毫犹豫就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

他这样贴心，孟思君该高兴才是。

可距离陡然拉进后，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熏香。

仔细看去，萧泽渊的衣襟有些许散乱，脖颈之下隐约可见猩红的吻痕……

她回将军府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竟然也等不得，要和孟飞燕亲密一翻。

孟思君抬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襟：“皇叔，若是当年，我们没成婚……”

话未说完，萧泽渊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胡说什么。”

“你是本王亲手养大，现在可是后悔嫁给本王？”

二十年前，柔然犯边，孟家满门出征，连年仅十二的四哥也上了战场。

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孟思君一人。

是萧泽渊可怜她，把她带进宫。

战打了十年，他就养了她十年。

这十年，她跟着同龄的太子念书习武，跟着太子唤萧泽渊皇叔。

也是这十年，她对这个才大自己六岁的皇叔，情根深种……

或许当初。

她就该按下心中爱慕，一声皇叔，一世皇叔。

孟思君笑着摇了摇头：“说笑罢了。”

说完，她先一步上了马车，与萧泽渊一同回摄政王府。

谁知才到半路，萧泽渊的贴身亲卫萧一突然神色来报：“王爷，户部有紧急公务，请您挪步！”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萧泽渊虽然在训斥，可眼里却满是担忧。

太子登基后，身为摄政王的萧泽渊已将政务全部交还，如今只在户部领个闲职而已。

他这么着急，大约是去见她的那位好义妹——孟飞燕。

孟思君笑笑，只说：“皇叔去吧，只是既然失约，别忘了我们之前说好的。”

萧泽渊难得弯起唇角，点了点她的鼻尖：“小狭促鬼，别说一个金锭，就是百个千个，本王也舍得。”

这是他们曾经的玩笑。

若是让孟思君生气，萧泽渊就补偿她一个金锭。

如若攒够一百个金锭，孟思君就会永远离开他。

如今，这笔黄金是大军开拔，她出征柔然的最后一笔军资了。

现在还差七枚，就是她凑齐的数量了。

凑齐那天，便是她与萧泽渊正式和离，出军北上那天。





孟思君心口刺痛，可她久居阵前，早便学会了喜形不露于色。

“想要你就拿走罢。”

“抢来的东西，又得几时长久？”

更何况她不日就要出征，这摄政王妃谁爱当谁当吧。

孟飞燕气得咬紧了牙：“那姐姐就看看，我能霸占王爷几时。”

孟思君懒得和她争吵这些，转身回了书房。

直到把门关上，隔绝掉外面的一切声音之后，孟思君才露出疲态。

她望着桌上的沙盘，满脑子都是以前将军府满门出征，她一个人被丢在诺大的空府里，是萧泽渊牵起她的手，说会给她一个家。

现在，摄政王府一切如旧。

孟思君却已经没有家了的感觉。

她重新推衍沙盘，一遍遍安慰自己：感情是会消失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

心口翻涌的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

孟思君盯着桌上的沙盘，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闭门不出，专心养好旧伤，推衍战术，等待萧泽渊军资。

确实，萧泽渊或许也觉亏欠，隔三差五就差人给她送来一块金锭。

同时也会让下人通传一句。

“王爷事忙，等忙完便过来陪伴王妃。”

又过两天，萧泽渊确实来了，只不过却不是来看她的。

他进书房的时候，凌厉的眉眼低垂着，一幅风雨欲来的模样。

以前孟思君很熟悉他这幅模样。

幼时她与太子犯了错，上树掏了鸟窝，拔了大臣的胡子，萧泽渊就这样沉着脸打她和太子的手板。

打完后，他又会背着太子给她上药，喂她吃果脯。

可现在……

“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萧泽渊的声音低沉如刀。

“不知。”

孟思君这几天都闭门不出，甚至和外界传递消息，都是贴身亲卫代传。

萧泽渊眉头皱得更紧、更深：“不知？那日从你这出去，飞燕的身子便一直不太好，今日宫中御医来看，说她已经中毒几日了！”

“如今飞燕已经缠绵病榻，御医说若无解药，只怕撑不过三日。”

“君儿，你实在是让本王失望。”

幼时，孟思君养在萧泽渊膝下，千娇万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从萧泽渊嘴里听见“失望”二字。

为了不让萧泽渊失望，她读书比太子认真，练武比太子刻骨。

如今只是为了一件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他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对她“失望”了。

孟思君的心仿佛被划了道口子，鲜血淋漓地痛。

对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人，她也懒得辩解：“我没做过，解药没有，其余便任凭皇叔处置。”

“罚跪宗祠也好，和离也好，我都接受。”

话落，“啪”的一声脆响。

萧泽渊手间扳指骤然碎裂，他眼里愠色更浓，喉结微滚正要说些什么。

外面突然传来护卫萧一的禀告声：“王爷，御医已研制出飞燕姑娘的解药，只是如今还差一味，一味药引……”

“差什么直接去寻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萧泽渊抬眸冷斥。

萧一远远看了孟思君一眼，抱拳跪下：“还需飞燕姑娘至亲之人的血肉为药引！”

萧泽渊的脸色变了又变，挥了挥手示意萧一退下。

待书房内彻底静谧下来，萧泽渊看着孟思君，放缓了声音开口。

“君儿，此事因你而起，自该由你解决。”

若是之前还能说伤心沉痛，此刻孟思君已经只剩下愤怒：“皇叔别忘了，她只是我父收留的义女……”

话没说完，就被萧泽渊不耐打断：“本王早便查过，她是孟老将军的亲生女儿，是你母亲容不得飞燕母亲进门，才谎称义女。”

“飞燕与你，是亲姐妹。”

孟思君一瞬僵在原地。

记忆中，爹娘感情甚笃，爹更是为了娘一辈子不曾纳妾……

难道真如孟飞燕所说，这世上没有忠贞不二的男人吗？

沉思间，萧泽渊已经拿出了随身的匕首，放缓了声音哄她：“君儿乖，等过完一遭，你我之间依旧如初。”

“飞燕的身体和她腹中胎儿，不能有任何差错。”

他终于不再伪装，态度也不容拒绝。

好似已经全然忘了。

五年前，孟思君同他一起出征南疆时。

她曾经在战场上替他挡了一刀，那一刀直直贯穿她的小腹，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

代价是孟思君再也无法生育，且每逢冬季时，必痛不欲生。

孟思君心里一片悲凉，声音也轻若游丝。

“皇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不值得的人，伤害我自己。”

“若你执意如此，你我不仅夫妻情谊断绝，便是多年叔侄情谊，也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