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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霖从小就是个喜欢闹腾的性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他最初被方艺吸引,还是因为方艺能画出各种好看又帅气的飞机。
于是,他总缠着方艺给他描述,描述完了他便能做出模型。
战争打响后,他报名了中央航校。
临行前,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来见我。
只托发小给我带来了信。
“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守护在你身边。”
“但我会用生命守护我们共同的国家。”
“我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我忍了又忍,盼了又盼,终究在几年后,得以借一次送物资的机会去杭州找他。
可迎接我的是他泣不成声的战友。
“他这一期学员上百人,全都战死了……尸骨本来残破得认不出、也拼不起来了。
可我们找到了这双显眼的花手套,是他一直视若珍宝的……这抔黄土,是他立誓时洒下的,他说想埋葬在这里。”
那手套,是我一针一线为他织的。
花花绿绿的,他当时可喜欢了。
我将这抔土捧在心口,紧紧攥着花手套,一路哭得浑身颤抖。
然后将它们与那些未燃尽的信件一起,锁进保险箱里。
……回沪滩后,我得空第一次回去见了周伯。
再见时,他明显苍老了许多。
战争后,他卖了自己在新尧全部剩余的股份,然后建立起一座座孤儿院,收留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孩童。
我去时,他正被一堆叽叽喳喳的孩子环绕着,笑得一如从前那么慈祥。
扭头看见我,他呆滞一瞬,然后渐渐老泪纵横。
往事,终于被完整的揭开。
“我当时确实心怀不轨,想让你父亲身体衰弱下来,我便可以独掌大权,说不定你妈妈还会选择我。”
“可我没想到你妈妈那么爱你爸爸,他身体衰弱了,还要替他守住公司。
我一气之下,药下得重了点。
可那只是风寒的药呀,我真没想让你爸爸去死的!”
可当年的医疗条件那么差。
父亲做生意常年奔波,这一累,便是垮掉。
“后来,错误已经酿成,我便如愿接替了你爸爸的公司。
可你妈妈似乎怀疑上了我,一直暗中调查,最后她好像真的发现了,我一着急,争吵中不小心推了她一把……”他满脸的沟壑都噙着泪:“羽夕,我真的没想害她的,我真的悔啊……我是真的想补偿你,替他们照顾你一辈子的……”我默默地听着,华杰在身后搂住我,为我轻轻擦拭眼泪。
当年的事,真真假假,也都说不清了。
在周家的十年,能偿还多少,谁又欠谁的,我也说不清。
也都不重要了。
能活着,已经是上苍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我为他带了点治腿的伤药,并没有把周霖的事情告诉他,只笑着说:“我去看过阿霖了,他立了战功,被提拔了呢。”
周伯终于有了丝笑意:“好,好,我儿有出息了!
这才是我周家的好儿郎!”
周伯母没有出来见我,可我知道,她一直藏在门后听着。
那十年,她虽然没有特别对我好,却也从来不曾苛待过我。
现在,周伯教孩子读书,她便教女孩们刺绣缝补,好为前线的战士们送过冬的衣裳。
她还从头开始一点点学起识字,跟女孩子们一起读《妇女》杂志。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周霖在天有灵,也可以放心了吧。
方艺果然没有骗我们。
她远赴前线后,我命人大肆宣传她的故事,她那些新奇、超脱时代的想法。
渐渐地,众人都有些相信她可能是来自未来之人。
许许多多的人在自尽前,因为她的话犹豫地活了下来。
然后终于在八年后,见到了曙光。
方艺的名字,也一时在民间被传颂,大放光彩,成为希望的代名词。
我和华杰终于有闲心坐在残破的茶楼里,悠悠地泡了杯祁门红茶。
从高楼上望去,大街小巷都是报童“战败投降”的喝卖声。
恍然间,我似乎瞅见了昔日方艺呼号奔走的身影。
不知道她在前线,是否也看见了这一幕?
亦或者,她终于得以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家了?
不知道那样的一个家,我们何时也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