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铺。

晚夏空气干燥，面包店传出蛋糕的甜香。

头顶上有一张用电线杆撑起的横幅，红底白字印着“清元人民欢迎您。”

这是清元镇，坐落在华国最繁华的城市里的城中村。

江秋秋旁若无人的僵硬前行。

她的长相十分精致貌美，却脸色苍白，瘦的双颊凹陷。

整个人好似被一层阴霾压着，形容枯槁，宽大的衣服衬得她身形瘦削，雪白的脖子上缠着绷带。

今天是江秋秋出狱的第一天。

她被江渊扔在与世隔绝的牢里，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骤然走到人堆里，她脸上露出些茫然无措来。

她身上还穿着七年前入狱时的那件白色衬衫，上面已经有几处泛黄，带着一股霉味，令人作呕，不知道狱警把它搁在哪个角落疙瘩里放了七年。

许久。

江秋秋才迟钝的察觉周围有许多窃窃私语声。

路人似乎是把她当神经病了。

江秋秋动了动不正常弯曲的手指，有些局促的往人群外跑去。

不知怎么七弯八拐，就跑进了一条墙面掉沙的旧巷子。

见周围没了人，她才松口气。

江秋秋在窄小的铺子里花十五块钱买了包烟。

她把背靠在巷子墙上，手里捏着花花绿绿找回来的零钱。

太阳温暖柔和，恍惚了一上午的江秋秋这会才有出狱的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抽烟，姿势很生疏，手有些抖，小火花炸开又熄灭。

劣质烟很呛，呛得喉咙好像火燎一样，激得江秋秋弯腰一阵狂咳。

剧烈的咳嗽让她眼尾泛起浅淡的薄红。

江秋秋心里的那口闷气还是出不来，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目光定在石板上灿烂的阳光，许久，又叹了口气。

——

她出狱的时候，手里只有四十三。

那天买了一包烟，还有二十八块。

她拿着二十八块没日没夜的跑兼职挣钱。

在人才市场坐在角落，等一两个需要的老板经过时，也许会恰巧的发现她。

挺住大肚子的经理问她会不会记数。

江秋秋说会。

于是白天的时候，她顶着高温，跟在货车后面，拿着本子一箱一箱的记录货物数量，算折损，搬货的人不够时，江秋秋还会被征用。

这样也能多拿几百，江秋秋很乐意。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

然而，对于江秋秋来说，这个城市绝无她的栖息之地。

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在公园里那张冰冷的长椅上过夜。

江秋秋也想过要寻找一个更合适的栖息地。

比如地铁站里那些明亮的角落，或是其他有着灯光和屋顶遮蔽的地方。

但每当她试图靠近这些看似安全的避风港时，无情的城管就会手持着结实的警棍出现在她面前。

用行动告诉她东阳的市容市貌不允许她破坏。

江秋秋别无他法，只能先宿在公园。

口渴了她便喝公园里公共水龙头里流出的生水，饿了则靠着那一块钱就能买到两个的馒头充饥。

总之总有办法活下去。

江秋秋如此安慰着自己。


佟鑫说，他没有打架斗殴，是来了一伙人，把他堵在校外打了一顿，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回到学校的时候，校方就通知他因为滋事挑衅，打架斗殴被开除了，勒令他即刻离校。

佟富强想去找学校讲理，结果被保安拦死了，无果的情况下，父子俩竟然再一次受到群殴，那群人一看就是专业的打手，专门干腌臜事的。

就算再笨，他们也明白自己家是被报复了。

事情并没有随着开除挨打而结束。

而是。

与佟家亲密的亲戚，朋友，竟然都不一遭到了打击报复，并且明确的告诉了他们就是因为佟家才遭此劫难。

几乎是一夜之间，佟家孤立无援，朋友疏远，亲戚责怪，往日亲朋好友其乐融融竟如竹篮的水一般，竹篮提起来，水就抓也抓不住的散了，一场虚妄的空。

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见到了那伙人的头。

一个上流社会精英模样的人，他说：“你还记得吧？那个工厂里，你打了我们宋家的小少爷。”他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少爷也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拿一千万来，这事就算了。”

一千万！！

宋家！！

那个有名的集团，宋家...举国轻重的宋，仅次于江氏财团的宋。

一千万，富甲一方，权贵之家的宋家，哪里缺这点钱...他们是要逼疯他。

既看不起他，又要逼他上绝路。

叫他去哪里凑，那是一千万啊，就是砸锅卖铁，他也求不来啊。

“我把房子都抵押出去了，能借的不能借的都借了个遍，可是...还差六百万。”佟富强微微仰头，憋回了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他是一家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能软弱。

而江秋秋在听到宋家的时候，身体不可抑制的一抖，还有那个人...

宋家小少爷...宋一云。

“秋秋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法庭上，他红着眼对江秋秋嘶吼。

那是他爱慕了五年的姐姐啊。

从江家和宋家有交集开始...从他们认识开始，一起玩一起闹，偷偷的喜欢她...

可是她竟然杀了自己的亲姐姐。

江秋秋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她记得自己很平静，审判落下来的那一刻...“不关我的事。”

都不信我，都觉得是我爱而不得杀了人。

连五年的挚友宋一云也是。

谁都不信她。

唯有她孤立无援。

“江秋秋！”宋一云肝胆俱裂，那么多年的喜欢，这一刻被眼前这个人打碎。

庄重的法庭上，要不是证据确凿，她还死不承认，她还口出狂言。

那是他姐姐的法庭上啊。

葬身于大火里尸骨无存的亲姐姐。

只因为她是江渊的未婚妻...就被当成挡路的棋子除了...

只因为她是江家小姐，所以江家想保她就保，想判七年就判七年...

江秋秋被押下去了。

被带回江家了，她的背影映在宋一云眼睛里：“江秋秋！”

“江秋秋！！”

他一遍遍的嘶叫着，怒吼着，好像这样子，就能宣泄掉他的悲痛，让一切都回到过去。

回到那个宋音音温柔的抚摸他的头...他和江秋秋约定去长白山下乞讨，少年少女狂妄不羁，说能讨个百万...那些没头没脑的日子，那些豪情万丈...快意潇洒的日子。

秋秋姐姐...

为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江渊吗？喜欢到杀人的地步吗...？那是我的姐姐啊...他在心底问，痛到心脏都好像撕碎了，那我呢...？你有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啊。


“有酒吗？”

叶喜摇摇头。

江秋秋垂眸，拿了块干净的布团咬在嘴里。捏着刀片把伤口上的捣烂的草渣，连着化脓的地方一点一点刮干净了，冷汗细细密密的冒出来。

江秋秋疼得眼前发黑，手下却不敢停，等把腿上的刮干净，已经又有新的血液流出来，陈京雪才撕了自己贴身的衣服包好，好几点险些没捏住布条，等做完这一切，江秋秋吐了布团，大喘着气，虚弱的朝叶喜笑了笑“叶喜姐...后面的，还要麻烦你帮我...”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叶喜眼眶微微红了，接过刀片，她此时此刻，竟然有些害怕，一点一点的掀开江秋秋的上衣，解了布条，不见好的抽伤布满了整个后背，看起来惨烈，叶喜不敢耽搁，天气寒凉，她怕再把江秋秋冻着了，一边动手刮，一边观察着江秋秋的神情，她皱着眉，漂亮的眼睛泛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叶喜不敢再看，麻利的刮干净伤口，再拿过那件被撕得稀烂的贴身上衣，将剩下的一点布料撕下来包好。

江秋秋几乎晕过去，叶喜拿开她咬着的布团，绿色的布团上是深深的牙印和一点血迹。她缓慢的挪动自己的身子，侧靠着墙，一缕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很狼狈，很漂亮。

叶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把刀片递到她手里。

江秋秋脸色苍白，低低道了声“谢谢。”

叶喜摸了摸她的脸，她的手很粗糙，上面都是老茧，她笑了笑，笑容很是勉强悲凉“姐没有爸妈，唯一的亲人就在这个山窟窿里，这辈子姐是走不了的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要是能逃出去，就替姐好好活。”

好好活...

江秋秋迷迷糊糊的想，她其实看不太清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疼...好疼...这是她唯一的感觉。

屋子里很暗，连灯都没有，只有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光，这一切都在压抑这她的神经，恍然间江秋秋看到她在车上看见的，江渊的样子。

她脑子很乱，像电影回放一样出现关于江渊的特写镜头，时而是江渊笑的样子，时而是他骂人样子，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开车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喝酒的样子，抽烟的样子...

那个冷漠的男人，什么都不能入他眼，冷漠淡然，对谁都不上心...他像站在世界顶端，俯身看一眼众生，他的眼里没装进她...

她从来不敢叫他一句阿渊，那张脸，刻进了骨子里的样子，她怎么那么贱呢？

明明...明明他一点也不爱她，她怎么就爱到了这种地步?

她这样癫狂￴￴ ￴的爱他，真的很爱很爱爱到入骨，为什么他就不能回头看看她?

说江渊薄情寡义，可是十年前却收养了江秋秋这么个流浪的孤儿。

那年江秋秋刚失了父母，出车祸没的，大冬天的准备回老家过年，两人出去采办年货，回来的路上让大货车给撞着了，红彤彤的苹果撒了一地，一个福字花样的剪纸就落在她妈脸上。

江秋秋就这样狗血的目睹了，警察拉起了高高的隔离带把她拦在外面，在陌生的城市，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还没有一行李箱高，可她那些丧良心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个没来，平日里亲戚感情“深厚”，到了这种时候，没人乐意对她负责，用她姥姥的话来说，就是赔钱货一个，养她干嘛?一点也不在意这是她闺女的唯一血脉。


而眼前这个女人，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命运，而她跟自己说，要跑！

梁冬美心跳的厉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叫江秋秋。”江秋秋眼眸带泪，声音哽咽。

陈天满只需要她摸线，这一次的行动目的不是去救出每一个人。

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他们救不过来。

再来，她们也未必会愿意离开，那么救人就不是救人了，很多人已经在这个小小村落生了根，有了羁绊，有了牵挂，无法离开，不想离开。

她们正在面对一辈子囚在这个小小村落的悲惨命运，或者即将面对，即便这样，哪怕这样，也不想再为自由而战，只因为那从自己身上分离下来的骨肉是那样幼小，那样鲜活，是生命的延续，也是最后的希望，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们无法舍弃。

但是江秋秋想带那些还愿离开的人离开，她见识了这个村子的可怕，这里的人那样愚昧那样无知，而被拐来的人或许年华正好，或许青春年少，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才好的年纪，该是鲜衣怒马，活得自在张扬，不该被囚于山落，黯然一生。

江秋秋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带她们出去，再重新回到文明社会，而梁冬美，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她所剩的时间不多，离与陈天满月半之约只差五天，在她来到这个地方直至今日，她接触的劝说的所有被拐卖的人，愿意离开的只不过寥寥之数。

大部分人已经被衍生出来的血脉牵绊住了脚步，或者是已经对逃跑失去了希望，不愿意去冒险相信她们。

甚至有一些人，已经被这个村子同化，这样的人，她们不仅仅不会跑，甚至会告发她们，把自己当成村子的一份子，同流合污以求日子好过些。

江秋秋照她如何被骗来这里，如何被嫁给了傻子的事一一告诉了梁冬美，却不想梁冬美听了比她还激动，只听她大骂一声“畜生，那李老太简直不是人！”

“秋秋，你别担心，我带你跑出去！”却眼睛带光，神情坚定，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

其实梁冬美这些年来，准备颇多，只是那个该死的流氓看她看得紧，她欠缺一个合适的机会，有江秋秋的配合，便好进行得多。

江秋秋经过一番思量，也着实感受到梁冬美离开之心之坚定，于是把五日之后的事告诉她。

只说自己阴差阳错有了机会联系外界，家人说五日后来救她出去。

梁冬美听完脸上大放异彩，看江秋秋就跟看菩萨一样。

最后当两人谋划完，江秋秋含泪告别的时候，梁冬美还颇为不舍得，但想到五日后两人就可以脱离苦海，她心底是激动的兴奋的，谁也不知道她有多渴望在回到那个文明的社会！

等江秋秋和叶喜回了杨家，杨家的男人都下河去了，说是去捞鱼打牙祭，当然杨傻子没去，李老头太也在。

李老太见两人回来脸色好了许多，她是不怕这两个小妮子能逃过她们都手掌心，但还是希望她们自觉一点，如今见两人回来，稍微满意。

她笑着拉过江秋秋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拍了拍，语重心长道：“立铁是个会疼人的好男人，你呀，早日给俺们老杨家生个娃娃。”

江秋秋心中无语，生个锤子娃娃。


江渊把她纳入怀中，在冷夜里缓慢地往前走。

穿过墙面掉沙的巷子，在这里特有的嘈杂和电视机的播报声中回到江秋秋的院子里。

院子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单说吊椅，江秋秋原来那个老旧的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空间足以容纳两人不拥挤的藤木吊椅。

上面安置了毯子和靠枕。

“这......”江秋秋转头看向江渊。

男人冲她挑眉，抱着她窝进椅子里：“原来的怕你哪一天坐塌了，自作主张给你换了这个。喜欢吗？”

江秋秋的脸红扑扑的，江渊对她好，她本该感到欢喜的。

可却生出几分难为情来，但也温声回道：“喜欢...”

江渊帮她理了理头发，抓着她的手把玩。

“回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好吗？”江渊反复抚摸着江秋秋手指异常曲起的地方。

却没有问是什么原因。

也许他心中仍然认为这是江秋秋该付出的代价。

可怀里的人却不会想那么多，她只知道江渊关心了她，如今也会为她考虑一二分，已是欢天喜地应答着好。

夜色正盛，可在江渊怀里，她却一点都不冷。

——

又别三日。

三日来江秋秋和江渊的联系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让江秋秋觉得，那日下午的表明心迹似乎不曾存在过，两人又回到了一触即离的关系中。

轻叹口气，指尖摸了摸颈带，又放下。

她真丑，身上都是丑陋的疤痕，她不敢让江渊看到，怕看到江渊嫌弃的眼神。

算了。

江秋秋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这三天不仅仅是她和江渊短暂脆弱的感情出了问题，还有佟家。

她一连三日持续上门拜访，却没有一次进得了门。

昨日她待在门边守着，到了傍晚，她远远的看见佟富强着身子，江秋秋连忙跑上去：“佟叔...”

佟富强看见她却连忙躲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江秋秋抓住他的手，却被用力甩开，佟富强眼神躲闪，摆着手进了佟家，“哐”一声把门关上，随后是落锁的声音。

江秋秋碰了一鼻子灰。

今天却不能再这样了。

佟家必定是出事了。

江秋秋吃力的搬着梯子，架在两家之间的墙上，墙有三米半高，江秋秋站在梯子顶端往下望，看着高度，江秋秋拧眉一哆嗦。

院里没有人，屋里隐约传来哭泣说话声，梯子不是很稳，没人扶着甚至有点摇晃，江秋秋一咬牙，闭着眼睛往下跳。

“嘶...”江秋秋摔落在地上，这点高度摔不伤人，但疼确是实打实的，更何况她身体本弱，旧伤更是不少，一摔下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踉踉跄跄的爬起来。

里面的人听见声音冲了出来。

杨冬花在看见江秋秋的一刹那红了眼睛：“鱼儿，你这是何苦啊...”

她立在门前，身形瘦削，脸色憔悴，一双眼睛红肿，显示是哭过的，现在见了江秋秋又开始抹眼泪，头发稀疏一点黑，竟然大部分都变了白，一旁的佟富强也好不到哪里去，沧桑疲惫，弯着腰佝偻着身子。

江秋秋想不到什么事才能让两个本来生活美满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成这副模样...

——

很突然的一天。

佟富强被上司找了个理由被开除了。

他晚上回到家，接到通知，他儿子在校打架斗殴，也被开除了。

他和他老婆杨嫂子两人匆匆赶到学校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一个鼻青脸肿，手骨碎裂的儿子...